1996年,农历腊月二十七,暮夕镇上已经有很浓的过节气氛了。集市上都挂起了灯笼,卖各式各样年货的小摊位上都挤满了人。
春节这种日子,对于小镇上唯一的理发店来说,自然是生意最好的时候。
不大的店里坐满了人,炉子上永远坐着水,烫头的机器一刻不停地工作着。
老板娘夏英一边帮客人卷着头发,一边安排店里的小妹去招呼客人。
店里除了老板娘夏英和学徒小妹,夏英还有两个临时的帮手,一个是她的妹妹,小镇上的小学语文老师夏小燕,一个是住在陈尧家隔壁的大婶红梅。她们都是夏英过年忙不过来,临时请来帮忙的。
小镇不大,常常三两个人进来坐坐,理理头发,一聊就是小半天。所以平时的理发店里只有夏英自己,就连学徒小妹青青都是前几天才招过来的寒假工。
店里供理发的客人坐的转椅有三个,屋里边还有洗头的区域,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红梅大婶负责洗头,夏小燕帮客人吹头发,偶尔也染发,青青则负责接待客人,还有跑腿打杂。
夏英的嗓门很大,人也利落,常常第二个客人刚洗完头发,第一个客人的头发就理好了。
过年要说最挣钱的还是要数烫发、染发,但即便如此,夏英也从来不拒绝只是剪头的客人,毕竟她有着镇上唯一一家理发店的荣耀和使命。
“哟,这生意也太好了吧!”一男一女走进店里,他们大包小包的买了不少东西。
夏英在里面忙活,旁边小燕的吹风机也呼呼地吹着。夏英瞄了一眼门口,笑得合不拢嘴,扯着嗓门喊:“你们怎么这时候来啊,我还以为你们得晚上才来呢。”
“我不是寻思来你这儿烫个头嘛!一年到头就守在那个杂货铺里,怎么也得出来消费消费啊!”女人把东西放在一边,摘下围脖递给男人。
“那你们是没少消费啊,买的这些东西,我店里都好放不下了。”周围的人听夏英这么一说,全都笑开了花。很明显,这一屋子的人彼此都很熟悉。
“我排几号啊?”女人也扯着嗓子喊。
“你啊,你看看这满屋子的人,你说你几号吧!”
“以咱俩的关系,不得插个队啊!”
旁边的老头开口说话了,“让你二大娘排你后边不合适吧?你们说夹三儿的事倒是背着点人啊!”大家又一次笑了起来。
过了晌午,理发店里的人那是只增不减,女人终于坐不住了,“你们中午都不吃饭啊?”
坐在一旁的二大娘笑着说:“为了美,哪有工夫吃饭啊!”
“老奶,您那头发薅一把就没了,还美呢?”旁边的年轻女子冲着二大娘说到。
“老话怎么说?这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还叫那什么聊……什么,什么无?”
旁边的老头说:“你说的都哪跟哪啊?哪有什么聊什么无的,那叫无聊!”
“小燕老师说,聊什么无。”二大娘不服气,喊着让夏小燕说。
夏小燕关了手上的吹风机回道:“聊胜于无。就是有总比没有强。”
“还真有啊,小样,你还挺能整词。”老头宠溺地摸了摸二大娘不剩多少的头发。
红梅大婶从里边出来,“二大爷二大娘一把年纪了,多好多恩爱,小辈的都得跟你们学习。”红梅把洗好头的客人送到小燕那边。
女人站起身来,“我俩逛了一上午了,饿死了,我们先去吃饭,给我排上号啊。”说着,杂货铺的夫妻俩就走出了理发店。
夫妻俩找了个小吃店,靠窗边的位置坐下。女人望向挂在店里的菜单,“我吃锅贴,你吃啥?”
“给我来碗馄饨。”男人从筷子筒里抽出了两双一次性筷子。他刚掰开一双,就愣住了,“看,看外边。”男人跟女人说。
“什么啊?”女人转过头去,看向窗外。迟疑了两秒,说道:“陈尧!是他吧?”
男人放下手中的筷子,“应该是吧,这孩子大半年长这么高了。可他怎么在这儿啊?”
女人高兴地说:“管他呢,先把孩子叫进来。”
等夫妻俩跑出店门,那孩子早就不见了。
小吃店的老板以为他俩要跑,赶忙在里边喊:“馄饨和锅贴都好啦!”
夫妻俩悻悻地回到店里,服务员这才去后厨取了馄饨和锅贴。
服务员赶忙端着餐盘一路小跑地来到夫妻俩的桌前。她见夫妻俩表情失落,忍不住问:“你们刚才看见啥了?”
“就一个小孩。”女人心不在焉地说着,忽然,她眼前一亮。“你知道刚才从这门口路过的那个小孩不?”
“哪个小孩?背个破书包那个?”服务员将锅贴放在男人面前。
“对对,就是那个小男孩。”女人说着把锅贴拿到自己面前。
“你们是多久没回镇上了?那小孩叫什么我说不好,都叫他尧尧,他爷爷姓丁,大家都叫他丁大爷。那他可能叫丁尧吧,搬来这两个多月了。”服务员说完就走了。
女人小声说:“那就没错了,应该是陈尧。”她接过男人递过来的筷子。
男人边吹着馄饨边说:“那这个姓丁的老头是谁啊?福利院那边说陈尧丢了,一直没找到,该不会是被这个老头拐卖了吧?”
“兴许是人家亲爷爷呢。”女人不假思索地说。
“他去儿童福利院才一年,陈尧是他真名,他姓陈,他爷爷姓丁?”男人笑着夹起馄饨咬了一口。
“他跟他妈姓不行啊?”女人也不示弱,一口把锅贴炫进嘴里。
“跟你姓也行啊,毕竟你也姓陈。”男人调侃到。
不过这倒是被女人说中了,陈尧确实是跟妈妈的姓,不过,他爸爸也姓陈,当初跟这个丁大爷还有过一面之缘。
没错,1990年,农历腊月二十八,丁大爷在马路上捡到奇怪的肉的那天,遇到的那个开着吉普车询问他的人,便是陈尧的爸爸,陈江海。
杂货铺的夫妻吃完饭见时间还早,又在集上溜达了一会儿。他们时不时地四下张望,以便能发现陈尧的踪影。可是溜达到了四点多,集上都有人陆陆续续地收摊了,还是没看见陈尧。
“时间不早了,烫个头都要半夜了。夏英那的人应该没那么多了,我们回去吧。”女人在前边垂头丧气地走着。
到了理发店,人比白天少了不少,店里等待的椅子上没有几个人。只是理发的转椅上,还有洗头那边还是满的。
“到我了没啊?”女人坐在门口的椅子上。
二大娘从红梅手上接过毛巾,回道:“我才洗完头呢,你怎么也得排到她们俩后头了。”二大娘指了指里边的两个年轻姑娘。
“我二大爷呢?”男人问。
“你二大爷早回去了。他那草坪头,英子三推子两剪子,屁股都没坐热乎就剪完了。要说咱英子就是利索,技术那也是杠杠的。”
“你可别夸我了,你快过来吹头吧,大冬天的可别冻感冒了。”夏英在小碗里调着色,抬头看了看坐在门口的女人。“小玉,你现在过去洗头,完事我就给你弄。你今年打算怎么整?”
女人笑着回道:“我啊,今年想整点新潮的。画报上不都是那些个……什么大波浪美女么,给我也整个,再焗个油,把我这白头发盖一盖。”女人说着走进洗头的屋里。
“你三十多就有白头发了?”二大娘扯着嗓子问到。
“我和小玉同岁,我也有不少呢。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奔四十的人了。”夏英把调好色的碗放在小燕面前的桌子上,拿起剪子在二大娘的头上飞舞着。
小燕拿起小碗,把染发膏均匀地涂在客人的头发上。夏英麻利地给二大娘的头发修完型,又给她卷了满头的发卷。
陈玉洗完头出来:“哟,二大娘这怎么满头卷啊?”
“她想让头发显得多点。城里老太太现在都这么弄,满头都是小卷,显得头发多。”夏英给二大娘的发卷上倒了些药水。
“好了,你上这边坐着,我给电插上。”夏英把烫头的机器调好温度,让二大娘换到机器底下坐着。
“行了,终于到你了。”
夏英把椅子转过去,陈玉坐上来,夏英一把把椅子转向对着镜子那边。转而对旁边两个正在吹头发的姑娘说道:“她这个大卷啊不好固定,时间长,我给她卷好,这个空隙我就给你俩剪头!要不她这个头得烫到半夜去。你们可别着急哈!”
“我们不着急,反正一块来一块走。”一个姑娘说到。
另一个姑娘也笑呵呵地说道:“主要我们还想看看那新潮的大波浪啥样呢,也让我们涨涨见识!”
大家都笑了起来。
“海报上那大波浪啊,要想效果好,都是现拍现卷,都是一次性的。大卷洗个头就散了。我这为了保证效果,就得时间长,时间短了出门就得开。要不怎么先给她弄上呢?”
青青在货架上翻找着东西,“姐,哪个是啊?”
夏英看看货架,说道:“就你右手边最大的那个筐。”
青青把筐拿到镜子前,夏英将最大号的卷筒挑出来,在桌子上码好,“你不来啊,我这个卷筒都白买了。”
“你这卷筒不就是为了我准备的么!”陈玉笑着说。
“那可不?这卷筒就是为你买的。”
大家就这么说笑着,一转眼,晚上七点多了,陈玉都快睡着了,她丈夫饿得受不了,出去买吃的去了。
店里除了陈玉已经没有其他客人了。青青一边扫着地,一边说:“今天的头发多得能堆成山!”
夏英擦着镜前的桌子,说:“那一个麻袋能装得下么?不行再给他找几个。这都七点多了,那孩子也该来了。”
这时,门口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阿姨。”
夏英从镜中对着门口的孩子笑了笑,陈玉也转头看向门口,是陈尧啊。
此时陈玉的丈夫也买了晚饭回来,他低头看着堵在理发店门口的小孩,轻声唤着,“陈尧?”
陈玉简直是喜出望外,还不等夏英把她头上的发卷摘完,就一下子站了起来,跑向门口,“陈尧,真是你啊,阿姨可找你半天了。”
陈尧看着眼前这个发型奇怪的女人一脸茫然,男人从门外挤了进来,陈尧这才认出了夫妻俩。
“你快回来,我把你头上的发卷摘了。”夏英催促着。
“你先看着他啊,坐那儿,我马上就好。”女人回到了转椅上。夏英将陈玉头上的发卷一一取了下来。
男人跟陈尧坐在椅子上,男人从袋子里拿出了个包子递给陈尧,“还记得叔叔吗?”
陈尧咧开嘴笑着说:“那怎么能不记得呢?”
“你那天去哪了?”男人接着问。
陈尧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敷衍地说着,“出去玩儿迷路了。”
男人示意让陈尧吃包子。陈尧不好意思地说:“谢谢叔叔,我吃过晚饭了。”
男人把包子塞到陈尧的手上,说:“男子汉,多吃个包子怕什么?”
陈玉透过镜子看着二人,“陈尧,吃,大口吃。上官,你再去给孩子买个乐百氏酸奶。”
男人刚要起身,陈尧连忙拉住男人的衣服。“叔叔不用了,我吃完包子就得快点回去了。爷爷自己待在家里,我不放心。”
“那个爷爷……”男人的话在嘴边,可是也不知道这时候该问些什么。
陈尧三口两口就把包子吞进了肚子。男人又想递上一个,陈尧赶紧站起身来,“我吃饱了,谢谢叔叔。夏英阿姨,东西我能拿走了吗?”
夏英连连点头,“青青,把东西拿给尧尧。”
青青从角落里拿了个大麻袋出来,里面满满一袋的头发。
“还有一袋子,今天你应该是拿不走了,明天你再来拿吧。”青青说着,把麻袋推给陈尧。
“家在哪?叔叔送你回去。”男人把晚饭放在一边,站起身来。
“不用了叔叔,我着急拿着去卖,收购站的老板等着我呢,我就先走了。”陈尧不由分说地拖着麻袋出了理发店。
“诶?你这孩子……”还没等店里人反应过来,陈尧就已经出去了。
陈尧拖着麻袋走在昏暗的小路上,废品收购站离这里不远,陈尧长舒了口气,还好那里还亮着灯。老板见陈尧来,热情地上前接过他手里的麻袋。称重以后将钱递到陈尧手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糖,递给陈尧。
陈尧满脸笑容地说着谢谢,把糖揣进了兜里。又一看手里的钱,“叔叔,这钱……给多了吧?”
老板笑着说:“叔明天开始就过年放假了,再有破烂废品你就先囤着,年后再给叔送来。”
陈尧点点头。
老板说:“行了,快回去吧,天黑了路上小心。”
陈尧转身踏上了回家的路。其实陈尧知道,陈玉夫妇和废品收购站的老板一样,都是好人,他们都愿意帮助他。
陈尧只是不想因为感受了温暖,而抛下这近一年来朝夕相处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