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1996年,农历腊月二十九。

还不到早上六点,陈玉和上官夫妇就在杂货店里开始忙活起来了。

天还没大亮,上官清把那些礼盒搬了出去,昨天还挡满一面墙的礼盒,现在也就剩两层高了。

陈玉扫着地,炉子上烧着开水。暮夕有不到初五“破五”不能营业的习俗,所以他们得赶在明天除夕前把能卖的都卖了。

早上八点半,才迎来了第一个客人。他拍了拍门,陈玉在里边喊“拉的,往旁边拉。”陈玉见客人还不进来,出去亲自开了门。

“哟,大哥!咱们多长时间没见了!快进来,快进来。”陈玉笑着把人请进了屋。

开门头一个客人竟然是岑开之!

原来,岑开之就是昨天来给孙子买摔炮那老太太的女婿!陈玉口中的大科学家!

“上官,你看看谁来了!”陈玉喜悦之情尽显。

上官在里屋睡着回笼觉呢,听到陈玉叫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手里拿着刚才还盖在脸上的书,迷迷瞪瞪地走了出来。“谁啊?”

岑开之摘下帽子,说道:“我,你都把我忘了吧!”

“哟,岑主任!”上官清上前激动地与岑开之握手。

岑开之拍了拍上官的肩膀,“这么些年,你是一点没变啊!还是那么爱看书。”

上官嘿嘿地傻笑了两声,“这不都是受您的熏陶嘛!您以前在这有那么多书,我都是捡您的书看啊。就这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是您给我的呢!”

岑开之拿起书,翻了两下,笑着点点头,又还给了上官。两个人相对再无言。

陈玉打破了尴尬,说道:“大哥,这次来住多久啊?”

岑开之回道:“我啊,我不住这,我就把孩子送来。我工作忙,孩子在这过寒假我也放心,也让我岳父岳母高兴高兴。孩子还在车里呢,我买点东西给他们送过去。”

“那你看看买点啥?”陈玉往旁边站了站,把后面的货柜全都露了出来。“这些不行的话,外边还有不少礼盒,果匣子什么都有。”

“我啊,就是看着外面的礼盒不错!那我去外边挑挑?”岑开之说着又想推门出去。

陈玉赶忙说:“拉,拉的……我来吧。”陈玉上前把门拉开。她一出去就看见岑开之的车停在正对面,里面三个小脑袋透过玻璃窗往外张望着。

孩子们发现陈玉在看着他们,他们就也盯着陈玉,但是互相也不说话,就是静静地望着对方。

岑开之冲车上喊:“跟阿姨问好啊!”

三个孩子也没拉下车窗,看口型是跟陈玉打了招呼。

“艾圣都这么大啦!是叫艾圣哈,旁边的两个是……”陈玉还是忍不住好奇的问。

岑开之降低声音说:“是我领养的,男孩叫艾琪,女孩叫艾婥,是对龙凤胎。这不是怕艾圣一个人孤单么!”

“昨天我大娘才来,说给孙子买点好玩的,还说又要来俩孩子。我还以为你又结婚了呢!你这年纪轻轻的,要学识有学识,要长相有长相,再找个多好。”

“我啊,忙科研没时间。”岑开之指着地上,“这一排我都要了,你给我算算多少钱?”

陈玉不敢置信地问道:“这一排啊?”

岑开之点点头。

陈玉眉开眼笑地说:“您可是帮了我们大忙了!正愁明天就过年了,东西卖不出去的话,可就全砸手里了。”

上官帮岑开之把东西搬到后备箱里,“这果匣怕压,我给你放前边吧。”

“行,放前边吧。”岑开之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上官把几个果匣子放了进去,关上了车门。

陈玉朝岑开之挥了挥手,岑开之也没回应,就直接开走了。

“我瞅着那车里的小女孩怎么那么眼熟。”陈玉拿起地上的两盒果匣。

上官把最后几箱礼盒摞了起来。“是吧!我也看着眼熟。像不像那时候跟陈尧一起来的小姑娘?”

“唉,也没准不是,不说他这俩孩子是龙凤胎么?”陈玉用袖子擦了擦果匣下面的土。

上官说:“反正要是那小姑娘,跟咱闺女一样体弱多病。有的他忙了。”

“管他呢,他不科学家嘛!人家自己会做药,能治!”陈玉抱着两个果匣进了屋。

从岑开之走,杂货铺就再也没进来人。

一晃到了下午四点,岑开之的岳母来了。

“外婆,您是在这买的么?”岑艾圣在杂货铺外面指着店里喊。

“对对,可是他们昨天就卖没了。”

“我不信,我进去问问。”岑艾圣拉开门,走到货柜前,四处看了看。从兜里掏出了一个摔炮,问道:“阿姨,还有这个吗?”

陈玉摇了摇头,说道:“你外婆运气好,昨天最后一盒也被她买去了!”

岑艾圣失望地刚要走出门,陈玉又叫住了他。“阿姨刚才收拾东西的时候,又发现了一盒,这个你拿去跟弟弟妹妹一起玩吧。”

岑艾圣笑得合不拢嘴,从兜里拿出了一张一百元钱递给陈玉。

陈玉赶忙说:“阿姨不要你的钱,你拿去玩吧。”

岑艾圣摇摇头,说:“那怎么行?我妈妈以前跟我说,买东西就要付钱的。”

陈玉把岑艾圣的手推了回去。“你妈妈说得对。但是阿姨跟你妈妈是好朋友啊,这盒摔炮是阿姨送你的过年礼物。”

岑艾圣的外婆等在外面,看见岑艾圣出来,手里还拿着一盒摔炮。她先打开看了看,确定是满的以后,拉着岑艾圣就往家走。

当得知陈玉没有问岑艾圣要钱后,老太太又想折回去给钱。

“那姨真说这个是送你的?”

“真的,你看,这一百块钱还在这呢!她说她和我妈妈是好朋友,这个摔炮是送我的礼物。”

另一边呢,陈玉为自己的心软直懊恼。嘴里嘟囔着,“陈尧还没玩过呢。”

上官清见陈玉因为一盒摔炮闷闷不乐,说道:“要不咱们去镇上看看?有什么好玩的再给陈尧买。本来就说好昨天去的,今天要是再不去可就真过年了。”

夫妇俩立马把杂货铺关了,两个人就往镇上赶。

上官清在前边使劲地蹬着三轮,陈玉坐在后边,抱着两个果匣子,脚边还放着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一大袋猪肉。

可紧赶慢赶天还是黑了,大集都散了。好在夏英的理发店还没关门。上官把三轮车停在一边,左手提溜着猪肉,右手扶着陈玉下了车。

看着冷清的大集,陈玉说:“这还能买啥啊?”

上官清安慰陈玉说:“这果匣和猪肉就挺好!孩子能吃点好的,比啥都强。摔炮啊,以后有的是机会。今年咱们鞭炮卖得这么好,明年咱不还得多进点鞭炮啊!”

陈玉觉得上官说得很有道理,径直走进了夏英的理发店。

“还忙着呢?”陈玉寒暄到。

“哎,这不最后一天嘛!收拾收拾卫生。哎?你们昨天说来怎么没来啊?”夏英说着把已经摞上去的凳子搬了下来,让陈玉和上官坐下。

“你可别提了,昨天来了批鞭炮,我俩都忘了订鞭炮这个事了。卖了两天可算是给卖完了。”

“你这又买啥了?”

“这啊?这我寻思过年了,给你拿盒果匣子,给我外甥,外甥女吃。你可别吃啊!”

“我能不吃么?我姐妹送我的。”

两个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对了,陈尧没说今天来不来啊?”

“这孩子昨天就没来,好像是废品收购站二十八就关门了。估计今天也不能来了。”

陈玉和上官面面相觑,上官问:“那他们家住哪啊?”

“你要早点来就好了,早十分钟来,红梅在这儿,让她带你们去了。他们不是邻居么?”

“那红梅姐家你知道在哪不?我还给孩子买了点心和猪肉。我们自己去找。”

“我等会收拾完了,我带你们去得了。我想着明天去给孩子送点吃的,你送了猪肉和点心了,那我送袋面,他们不就能吃上饺子了么!”

“好,好,太好了。我帮你收拾。”陈玉站起身来。

夏英说:“不用,不用你,我这就收拾完了。我给你俩的凳子放上去,咱们这就走。”

上官赶忙起身把凳子抬了上去。夏英笑着说:“看把你们急的。那你们出去等我吧,我关了灯就出去了。”

陈玉和夏英坐在三轮车后座上,夏英在后边给上官指着路。上官骑了好一会儿,夏英终于在一个用破篱笆扎的院子外叫停了。

屋里一点亮光也没有,夏英上前叫了门,可是没有人答应。他们等了一会儿,也没见人出来。

“我去红梅家问问。”夏英说着,直接跑去旁边的院子。

不一会儿,夏英小跑着出来了。“咱们别等了,红梅说他们爷孙俩啊,去镇上的数学老师,刘老师他家吃饭了。”

“那这东西……”

“那今天你们就先回去,咱们也不能直接找到人家刘老师家里去啊。你要是放心,就把东西交给我,我明天给送来。”

“那有啥不放心的!这果匣子给你一盒,另一盒给陈尧。猪肉啊,这也挺多的,你也自己装一半。我明天就得回家忙活了,我妈身体不好,明天我一大早就得起来做饭,所以肯定是来不了了,这全都麻烦你了!”陈玉将果匣子递到夏英的手上。

夏英笑着说道:“果匣子我就收了,你外甥爱吃,他姨给买的不能不要。猪肉啊,我就不拿了。看那爷孙俩,一年也吃不上肉,这些肉够他们吃挺长时间了。”

“行,那我们送你回去。”陈玉一下跳上了三轮车,伸出手将夏英拉了上来。

送夏英回家的路上,夏英拉着陈玉的手摩挲着,“你也挺不容易的,别再当那散财童子了,也多为自己考虑考虑。你要就想领养这尧尧啊,我肯定帮你。”

陈玉听夏英说这些,她的眼睛在昏暗的路灯下一闪一闪的。到了夏英家,上官帮忙把东西放在门口。

“行了,你们别进去了,我把这果匣子和猪肉放院门口的缸里,要是拿进去就该说不清了。”夏英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院门,匆匆地将东西拿了进去。

夏英生了三个孩子,第三胎终于得了个儿子,全家都宝贝着这个儿子。夏英的家庭地位也提升了一点,毕竟这是他丈夫家这一代的第一个儿子。

夏英初中毕业以后,就在城市里当美发小工。夏英干活勤快,人又漂亮,家庭条件在镇上也算不错的。她和夏小燕是一对姐妹花,虽然夏英漂亮勤快,小燕成绩优异,但父母对于没有儿子这件事上始终是耿耿于怀。

于是,在夏英二十岁那年,夏英的父母就托人给女儿介绍了对象。

他们特别喜欢儿子多的家庭,以便于自己能把女婿当成儿子来看。媒婆给夏英介绍了个在家里排行老二的男人,上面一个哥哥,下面一个弟弟,他可谓是爹不亲,娘不爱。但夏英的父母甚是中意,他们正需要个这样的女婿,来满足自己想要个“儿子”的私心。

夏英起初是不同意回来的,毕竟城市里的生活比小镇上要优越得多。

想要的东西随时就能去买,想吃的东西花钱就能吃得到。在城市里,最让夏英感觉到开心的事就是,最起码穿着漂亮的衣服,化着精致的妆容走在街上,不会被人指指点点的。

但小镇上就不一样了,你穿得裙子哪怕及了膝盖,都要被骂成伤风败俗,穿着个喇叭裤,就要被戳着脊梁骨说是奇装异服。

夏英当年岁数小,正是爱美的时候,更何况她从小就生得一副美人胚子,她自然是受不了小镇上一成不变的生活的。

所以,夏英的父母以给夏英在镇上开个理发店为条件,希望夏英能回到镇上找个人结婚,以尽孝道。

夏英确实一直想开个理发店,她就是为了这个梦想而努力的。再想想以后父母肯定是需要人照顾的,自己作为大女儿,更是义不容辞。既然早晚都是要担起责任的,现在父母愿意给自己出钱开店,那索性就遂了他们的愿。

夏英好不容易回到镇上开了这个理发店,但也迅速的进入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可真结了婚,又一胎一胎的生孩子,没有什么时间打扮自己。

现在好不容易熬到儿子也上了学前班,镇上的人也爱美了,夏英终于能开始安安稳稳的开店了。

陈玉坐在回家的三轮车上,上官在前面边骑边问她冷不冷。

陈玉笑着说:“能不冷嘛!”

上官说:“那我骑快点。”上官拼命地在前边蹬着三轮车。

陈玉喊:“骑得快不更冷了嘛!”

“对哈!”上官又骑得慢了下来。

“骑得慢冷得时间不更长嘛!”

“对啊。”

……

三轮车一会儿加速,一会儿又慢悠悠。陈玉坐在后面笑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