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暑假,上官清都没有回来,因为他的宿舍分下来了。
同事升迁前就跟上官清说,单位分的宿舍空间小,自己给女儿安了个床,是上床下桌的,节省了不少空间。同事的女儿已经上高二了,每天还是从床上上上下下的,不亦乐乎。这样的上床下桌构造,既让孩子有了一方自己的小天地,还能提前适应大学寝室生活。
在同事的极力推荐下,上官清动了心,他也打算给陈尧安个上床下桌。可是在九几年的暮夕县里,这上床下桌还是个稀罕物,一般的家具商场是没有的,需要从国外定,或者自己找铁匠、木匠定做。
上官清利用休息时间,跑遍了大大小小的家具店,联系了好几个师傅,大多是说成本不比国外的价格低,做出来也不一定漂亮。
上官觉得钱是一方面,最怕的是这新款式,一般师傅做不好,修修改改也耽误时间,就想到了从海外预定。
上官知道廖海柱有人脉,虽然之前关系闹得僵,好歹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就给廖海柱打去了电话。
没想到廖海柱倒是痛快,满口答应下来,说这事全都包在他身上。海外物流要等一两个月,所以上官清就在宿舍里看着装修,顺便等待从海外寄来的床。
等了一整个暑假,上官清的宿舍是装修好了,可床却说要再等一周。就这么一周又一周,一直拖到了十月末,给陈尧准备的上床下桌总算是安装完毕了。
上官清周六上午还在忙工作,下午特地去县城里买了汉堡薯条,坐上了最后一班回暮夕村的车。他想象着儿子和媳妇看到自己惊喜的样子,缓缓地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上官清再一睁眼,发现天黑了。周围全是农田,他心想坏了!肯定是自己坐过站了。他问都没问司机这是哪儿,就让司机把车停在路边,他匆匆地下了车,就往回走。
上官清有夜盲症,一到晚上就分不清东南西北,看东西也格外的模糊。周围都是农田,他更搞不清楚方向了。
他只得摸着黑,随便敲了一家有微弱灯光的农户家的门。他怕大晚上,万一这里离家太远,需要借宿,别人不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再把自己拒之门外。上官清索性就说自己是来考察的,是县里环保局的公职人员。
农户开了门,愣了片刻,上官清正低着头擦着眼镜。
农户见他是一个人,说道:“您这大老爷,自己一个人来的?”
上官清还没来得及将眼镜戴上,就抬起头说:“诶,不是什么大老爷,我就是个管卫生的。”
“咿……那我们家没有什么好查的。”农户一下就把门关上了。
上官清刚要走,农户在里边喊:“你们这些大老爷,要吃要睡觉,去村支书他家去,我们可没地方。万一说错话,再被捉了去。”
上官清倒也没生气,礼貌地问:“那请问村支书家怎么走啊?”
农户把门露出个小缝,“前边亮着灯的那个大别野看见没?就那个。”
上官清一看,好家伙,这哪是大别墅啊,简直是个宫殿,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的。上官清这种晚上什么都看不清的人,居然都能在大老远就看见里面的建筑,是个三层小洋楼。
上官清只觉得农户的声音听着耳熟,但也没多想,就直接跑去敲响了农户说的村支书家的大门。
院子里的狗叫个不停,里面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啊?”女人打开了大门,她一愣,“是上官不?大晚上有啥事啊?”
“您是?”上官将眼睛瞪得老大,可视线还是模糊,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只是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很眼熟。
“妈,谁啊?”从厢房里跑出了一个小孩,小孩喊着,“杂货铺的叔叔?”
上官这才发现,这不是小胖嘛。那这岂不是……自己村子的村支书家啊……
上官清在家备考的时候就听说村支书家要建新房,没想到竟是这么个“新房”。
一辆车从后面开了过来,女人见上官清愣在原地,便把上官清往门边拉。那辆车直接开进了车库,小胖跑过去喊着爸爸,可车上的人连车窗都没摇下来。
突然,天空中下起了小雨。女人让上官清赶紧进屋,上官清看了看这十几层的台阶,“不了,不了,我回去了。”
女人问:“你不是有事么?”
上官清连忙说道:“没有,没什么事。”转身便走了。
女人一头雾水地关上了大门,车里的人这才走了下来。
“他有什么事啊?”男人问。
女人看着眼前这个浑身脏兮兮的男人,说道:“就是说奇怪啊,啥也没说就走了。”女人带着孩子转身就进了厢房。
男人打开了后备箱,提溜出了两大桶矿泉水。
雨越下越大,上官清越走越急,他只能凭着感觉判断杂货铺的方向,一不小心就掉到了沟里,等他爬上来的时候,雨又停了。
上官清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着,可算是找到了家。他站在门口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月亮从乌云后边钻了出来,上官清透着月光看清了手表,才八点十分。
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哎呀,自己一定是睡迷糊了,醒来的时候,应该马上就到站了。因为阴天要下雨了,才让他误以为坐过了站。
往常这个时间,陈玉都是要跟陈尧在屋里看电视的,顺便等着几个开大车的经过,能来买包烟什么的。可杂货铺的灯这么早就熄了,上官清隐约感觉有点不对劲儿。
他几乎每晚都会在这个时间给陈玉打电话,陈玉跟上官清说过好几回,新拍的琼瑶剧《还珠格格》很好看,让他挑广告时间再打来。后来,上官清就每天开着电视,也跟着看《还珠格格》,一到广告时间,立马拿起电话拨过来。上官清想,今天还没大结局呢,陈玉怎么这么早就睡了?
上官清掏了半天,也没找到钥匙,索性就拉一下试试。他轻轻地一拉,门果然被拉开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差点被地上的东西绊倒。
月光洒了进来,上官清蹲下身子。他就像夜盲症好了一样,眼前的景象看得真切。陈玉靠在货柜上,地上全是血。
上官把手放在陈玉的鼻子下,陈玉早已经没了呼吸。他赶忙跑进屋里,发现陈尧跪卧在里屋的地上,身下死命地抱着自己的书包。
上官见陈尧的书包是拉开的,里面的东西早已不翼而飞。
上官清想要报警,可外边突然又电闪雷鸣,电话怎么也打不通。上官崩溃地抱起陈尧,放在了陈玉的身旁,他就依偎在他们母子俩的身边,一直等到天亮。
倾盆大雨下了整整一夜,就仿佛天空破了个窟窿。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上官清缓缓地睁开眼睛,他多希望昨晚的一切都是梦啊。可是陈玉母子俩冰冷的尸体就靠在他的身旁。
上官清去洗了把脸,为了等会儿报警时能够提供更多的线索,他逼着自己努力地回想起昨晚看到的一切,
这时,杂货铺的门被拉开了,一个货车司机抽着鼻子,打着呵欠,“老板娘,来包烟。”
他一低头,眼前的尸体把他吓得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汗毛倒竖了起来。这时,上官清从厕所走了出来。那人看着浑身是血的上官清,吓得目瞪口呆。
司机很快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杂货铺。他躲到了自己的货车上,慌张地拿起了对讲机,“快,快,谁在?帮我报警,暮夕村口的杂货铺,杀……杀人了。”
司机吓得手抖个不停,见上官走了过来,赶忙锁上了车门。上官想要解释,可他现在浑身是血,屋里还有两具尸体,任谁也不会相信他的话吧。
上官清见司机吓得都快钻到椅子底下去了,也没把车开走,应该是已经报警了,他便转身回了杂货铺。
不一会儿,镇上的警车就来了。一拉开门,两个警察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上官清刚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被其中一个警察按在椅子上,另一个给他戴上了手铐,不由分说地把他带上了警车。
警察又回去查看被害人,均已没了生命体征。他们赶紧请示上级,由于案情重大,很快就从县里调了警力前来支援。
杂货铺的母子俩死了,上官清被带走了,这消息在村子,乃至镇上都不胫而走。不少人站在村口,望着杂货铺后边的警戒线,议论纷纷。
“这上官不是考上公务员了吗?平时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没想到这么狠呢!”
“他都好长时间没回来了,八成早就离了。”
“可能是回来的时候看到不该看的了,这孩子不就是他老婆跟别人生的嘛!平时人就浪,还会说话,哪个男的看见她能挪得开眼?肯定是给上官戴绿帽子,被逮住了。”
“对对,这不欺负老实人吗?被杀了不稀奇。”
“他哪老实啊!你们不知道啊?他大学毕业分配到县里,没干几天,就被人踢出来了。又在咱村的化分厂当的副厂长,犯了错误,被开除的!”
闲聊的人见岑艾圣的外婆走了过来,突然抬高了嗓门,“哎哟,谁也没有咱琳琳命好,找了个痴情的大知识分子,还是科学家。”
另一个人也拉长了声音喊道:“对,对,博士,是吧?”
“琳琳没了这么多年都没娶新的,还总来看丈母娘。上哪找这种女婿去!”
几个人挤眉弄眼地白话了半天,老太太白了一眼这几个说闲话的人,“那是了,你们可没这个命,生的闺女儿子不是疯子就是傻子。还有心情站在村口嚼舌根,哪凉快哪呆着去。”
“老主任,您怎么这么说呢?我们这不是帮你收集情报吗?”
“别,别叫我主任。我妇女主任都不干快十年了,你们少说风凉话,多给自己孩子积点口德。”老太太径直走向了杂货铺。
几个村民没有散开,对着岑艾圣外婆的背影一顿数落。
“切,就她也配让我们积口德,她要是积了口德,闺女也不会早死。”
一堆人附和着,“是啊,是啊。”
……
老太太走到警戒线前,向杂货铺里面张望,站在门口的警察拦住了她,“老人家,您有什么事吗?这可不能进啊。”
“哦,我知道,我,我不进去。我就是有点事情想跟组织汇报。”
“您有什么事?能先跟我说说吗?”
“就是关于,关于……被你们带走的那个上官清的。”老太太的嗓音有些颤抖。
警察听老太太这么一说,赶忙将她带进了警车里。警察拿出了笔和本,问道:“您有什么想跟我们说的?”
老太太支支吾吾地不知该从何说起。
“大娘,您别怕。有什么情况就跟我们说,我们一定保护您的安全。”
老太太这才舒了口气,双手五指并拢地放在膝盖上,还是略显局促。
“昨天晚上,上官清来过我们家,我老头去开的门。我老头回来的时候,还跟我说,说阿清挺奇怪的。”
“怎么个奇怪法?”警察用笔在本子上记录着。
老太太接着说:“我老头说啊,阿清就像不认识他似的,说是县里来检查卫生的,意思想要留宿。后来,我一想,明白怎么回事了。我之前听她媳妇说过,要给阿清补充什么维生素,咱也不懂,就是说这个晚上看不清路,也认不清人。”
“夜盲症。”
“对对,就叫这个。还是警察同志有文化。”
“您接着说。”
“他想在我家住,我老头怕他是有什么精神方面的问题。你们也应该知道,我们村这些年疯子傻子特别多。这阿清前几年受过刺激,脑子也不大正常。我们家就我们老两口,所以我老头就没敢让他进来。后来,我老头就跟他说,有事去找村支书,然后就给他指了村支书家,他就去村支书家了。”
“那您老伴看见上官清进村支书家了?”
“差不多吧,那个方向,好走的水泥路可就那一条,直通村支书他家。正常人肯定哪有路走哪了。要是往他们杂货铺回的时候倒是不好说,那沟啊坑啊不少。今年村长他侄子在村里开了个小卖部,基本住在街里的,也就去村长侄子家买东西了。”老太太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哎哟哟,你看看,我扯远了,警察同志。”
“没事,您继续说。”
老太太向前凑了凑,“警察同志,我听说,人死了都能推测个死亡时间,是吧?”
警察微笑着说:“对,看不出,您一把年纪了,懂得还挺多。”
“唉,我闺女死了四年了,早些年我是这村里的妇女主任,我女婿是海归博士。”老太太的语气中透出一股骄傲,但眼中却泛起了泪光。
“大娘,不好意思啊,您节哀。那您觉得这个时间上有什么问题呢?他们两口子的感情怎么样?”
老太太往车窗外看看,发现那些村民还等在那,正往车这边张望,她压低声音说道:“他们两口子本来有个闺女,九零年的时候丢了,这都八年了,他们俩还在一块,感情能不好?他们前年还领养了这么个小小子,我心善,我逢人都说是他们亲儿子。”
警察皱起眉头,用笔轻轻地敲了敲本子,画上了几个圈,“那上官清对这个儿子是什么态度呢?”
“那也是没得说啊,给起名叫上官煜云,名字多大气。阿清每次从县城回来都大包小卷的。你说说,他家开杂货铺的,能缺啥嘛?就这,还是给孩子买吃的,买书,买玩具,对这个儿子好着呢。我听说,他马上要接这孩子去县里读书了,谁知道……唉。”
“大娘,您还没告诉我,时间上有什么问题呢?”
“我就说这个死亡时间啊……阿清他没有车,我看他家门口就停着那辆破三轮,他回来肯定是坐公交回的,是不?”
警察点点头,老太太继续说:“他从哪个地方走到我家,都得需要时间,是不?这阿清去年考上县里的公务员,挺长时间没回来了,按理说,肯定是要直接回家的。虽说俺们是一个村的,但我们家住最后一排,他们杂货铺在村口,说来远着呢,也不知道怎么跑我们家来了。”
“那您记得他去您家的时间吗?”
“那当然记得了。这昨晚啊,他应该是七点半左右来的,我正等着看天气预报呢。”
“也就是说,上官清去您家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半对吗?”
“对,对,完事就该演小燕子了。片头曲刚完,我就听见外面有跑车的声,我不知道是谁家哈,就轰隆隆的声,跟阿清从我们家走的时间差不多前后脚的事。”
警察抬头看了一眼老太太,老太太的眼神有些闪躲,赶忙说:“我就知道这些,别的我就不知道了。”说着,老太太就扒开了车门,想要下车。
警察看出老太太在隐瞒什么,可是她目前给的证言,也需要些时间去调查。“那谢谢您配合我们的工作,要是再想起别的,也麻烦您来告诉我们。”
“诶,好好,我就回去了。”
警察把老太太送过马路,走到杂货铺门口时,突然发现了地上直接顶到杂货铺外棚子里的刹车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