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县城里来的学徒工

1996年,农历正月初二。

傍晚时分,上官清蹬着三轮车,载着陈玉和陈尧从岳母家回杂货铺。上官清突然兴奋地喊道:“看前面,看前面的天。”

陈玉往前方的天空看去,也高兴地喊着,“尧尧,看,火烧云。”

陈尧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小眼睛,费劲地转过头去。眼前的落日,映照着殷红的余晖,也点亮了陈尧的双眸。

上官清笑着说:“好兆头,好兆头啊。”

陈尧扒下了围在嘴上的围脖,说道:“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对,明天你爸就出门,就去县里的书店买复习资料去。争取把公务员一次就拿下。”陈玉轻轻地拍了两下上官清的后背。

上官清笑笑,“你这可是给我施加压力啊,要是考不上怎么办?”

“有咱儿子在,就是你成功的最大动力。再说了,考不上就继续回来开杂货铺呗,那有什么的。”

上官清边骑着车,边笑着,“对对,为了咱儿子,我也得考上。那个说什么赐予我力量吧!我就说,尧尧赐予我力量吧!”

忽然,上官清骑车的速度变慢了,他小心翼翼地说:“诶,要不给咱儿子起个新名字吧?尧尧,给你起个新名字怎么样?”上官见没人回应,便把头侧了过去。

陈尧沉默着没有说话,陈玉看了眼陈尧,将上官的脸扭了回去,问道:“起个什么名呢?”

“叫煜云,上官煜云,怎么样?被火灼烧过的云。”上官又兴奋地蹬起了车子。过了一会,缓缓开口道:“煜云历尽千难万阻,终于来到了我们的身边。以后,你就是爸爸妈妈的孩子,别人也不会因为你的名字产生怀疑了。”

陈尧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开口。陈玉整理了下脚下的蛇皮袋子,把陈尧拉下的围脖又给往嘴上拉了拉,笑着摸了摸陈尧的头。

在沉默间,三轮车载着这一家三口回到了杂货铺。

上官清把陈玉扶下了车,将陈尧抱了下来,然后把三轮车推进了棚子。

陈玉要领着陈尧去开门,可陈尧死死地盯着蛇皮袋子,一步也不挪开。

上官清看出了陈尧的心思,说道:“你们先进去吧,我来拿,不会丢的,放心。”

陈尧听上官清这么一说,虽然仍有些不放心,但还是跟着陈玉走了。

陈玉先进屋将灯打开,拉着陈尧进了里屋。

“尧尧,来,上屋里。以后你就跟我们住在这个屋子。等我搬些纸箱子把中间隔开,这里边就是你睡觉学习的地方。”

陈尧刚想进去,回头发现上官清拿着袋子拉开了杂货铺的门。进门后,上官清把蛇皮袋子放在了门边的椅子旁。

陈尧立马跑到门边,想把蛇皮袋子拿进屋去。

上官清说着,“我来,我来。”一把就把蛇皮袋子拎了起来,拿进了里屋。

陈尧坐在地上,将蛇皮袋子解开。从里边拿出了一块叠好的黑色塑料布,两本工作手册,还有一台傻瓜相机。

“尧尧,这里边的东西是……”

陈尧从身后摘下了书包。他决定,既然想做上官清和陈玉的儿子,就应该把他知道的事告诉他们。

“这破书包咱们不要了,再开学,爸爸妈妈给你买个新的。”陈玉显然还不知道陈尧的意图。

陈尧将包里的磁带,笔记本拿了出来,与蛇皮袋子里的东西摆放在一起。

“这些是什么具体我也看不懂,蛇皮袋子是我爷临死前交代给我的,这磁带和笔记本是我妹妹交给我的。她现在被一个药物学家领养了,这应该是关于那药物学家的什么信息吧。我没有录音机,这里边的东西我也没听过,我妹妹说好像是她爸爸跟谁通话的内容。”

“妹妹?是几年前跟你一起来过杂货铺的那个小姑娘吗?”陈玉问到。

“对,就是她。她和艾琪,不,唐思,就是他的亲哥哥,一起被那个药物学家领养了。”

陈玉惊讶地问:“艾……那个药物学家是叫岑开之吧!”

“对,您怎么知道的?”陈尧不敢置信地望着陈玉。

“看吧,我就说那女孩像是跟尧尧一起来的那个妹妹。”陈玉轻拍了一下上官清的胳膊。

“嗯,嗯。”上官清点了点头,说着便拿起了一本工作手册,外皮上写着“丁子瑞”,上官有些迟疑,喃喃地说:“钉子?”

上官清的脑子里就像被电击了一般,思绪瞬间回到了1989年。

这年,上官清从县里被调到了暮夕化工在暮夕村的分厂,任职主管行政的副厂长。这个分厂后来搬到了镇上,改头换面,变成了外资企业,也就是廖海柱现在当主任的外资厂。

上官清刚去厂里不久,招工招来了一个外号叫“钉子”的年轻人。年轻人说他家是枫知县的,母亲刚去世不久,父亲身体不好,家里给二老治病欠了不少钱。他便想着高中辍学出来打工,帮家里减轻点负担。他当时声泪俱下,说自己很需要一份工作。

在八十年代,学习成绩不错的人,相比念高中,更愿意去念中专。因为学习好的话,中专不仅能免学费,还能学门手艺,关键是毕业就能分配工作。

普通家庭大多数是不愿意花钱让孩子念高中的,因为花了大量的时间,去拼那个在云端上,虚无缥缈的“大学文凭”,万一落了榜,就前功尽弃了。这就意味着,高中三年白念,毕业后还需要自己去找工作。大多数父母会想,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只念到初中呢。

上官清知道,钉子的父母一定是对他寄予厚望的,就这样不读书了,实在是可惜。可钉子意志坚决,他只想在这方沃土上,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当年,枫知县很穷,别说跟暮夕县,就是跟暮夕县下面的乡镇都比不了。枫知的年轻人都出来打工,没有人愿意在那穷地方呆一辈子。

可是现在呢?枫知县由于地理优势,还有政策扶持,已经撤县设市了。但当时的人们是不会知道,在不久之后,枫知就会成为全国发展得最好,最富裕的地方之一了。

上官清在当时是分厂管人事和行政的一把手,他知道厂里的职工名额是有限的,进厂前需要严格的政审和培训。可是他眼见这个年轻人的困苦,像极了当年的自己,所以又不忍心坐视不管,便同意给他个学徒的位置。

钉子也没让上官清失望,他聪明勤奋,每天四五点钟就起床,晚上又抱着书本啃专业知识。

当时跟钉子一个车间的还有廖海柱,村支书的儿子是他们的组长。

八零年决定在暮夕村建分厂的时候,很多村民是不同意的,但在村支书的动员下,好不容易才落实了。因为是分厂,占地面积需求不大,可村支书还是主动去帮厂子批了一块很大的地。看在村支书的面子上,分厂绝大多数的工人都是暮夕村的,还给村支书的儿子廖天勇安排了一个有编制的,组长的位置。暮夕村在村支书廖永继的带领下,一度成为了全国的经济示范村。

廖永继与廖海柱的爸爸廖永邦是亲兄弟,所以廖天勇是廖海柱的堂哥。

廖永邦最喜欢他的大儿子,廖海文。老大从小学习就好,哪怕上了高中都是年级上的尖子生,常常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廖海柱的弟弟,廖海同,寄托了廖永邦世界和平,天下大同的心愿。平时也不用人操心,学习也是数一数二。这俩优秀的儿子,都让廖永邦的脸上有了不少光。

就是这个廖海柱,也不知道是不是起错了名字的关系,从小学习就不好,每天不是打架,就是逃学,还蹲了两年级。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个妥妥的问题少年。

廖永邦当时是重点高中的副校长,可谓是桃李满天下。什么样的学生他都能管好,却唯独管不好自己的二儿子,这也成为了廖永邦的一块心病。廖海柱就仿佛是他一生的污点一样,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父子俩都是不说话的。

1980年,暮夕村建化工分厂的时候,村支书廖永继知道这个侄子不学无术,就联系了弟弟廖永邦,让廖海柱来厂里上班。

廖永邦知道廖海柱不是念书的料,就算勉勉强强上了高中,也考不上大学,到时候更是丢了自己的脸。

更何况,如果送他去中专,以廖海柱的学习成绩,毕了业还未必能被分配到这么好的厂子里。还不如现在直接就把他送去化工厂,亲大伯还能帮衬帮衬,也吃不了亏。

当时廖海柱已经无心向学,还没等别人劝,就马上放弃了即将到来的中考,非常痛快地去上班了。

廖海柱在堂哥手底下干活,自然是乐意的,毕竟脏活累活都是别人干,也轮不上他。他就这么养尊处优的在化工厂,一混就是将近十年。

1985年廖海柱跟夏英结了婚,第二年就有了廖莹。有了老婆孩子热炕头,他更是每天肆无忌惮的迟到早退,下了班就去喝酒打牌。

可是自打钉子来了以后,廖海柱的内心就起了一些变化,他觉得自己的地位有些不保了。以前跟村里人在一起,他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他讲话,别人都会无条件的站在他这一边。

钉子是从枫知县城里来的高中生,见过世面,人也聪明健谈。在钉子面前,廖海柱总感觉自己低钉子一头。最重要的是,钉子虽然只是个学徒,但比他这个正式工学东西快多了。大家都喜欢跟钉子打交道,有事情也喜欢交给钉子。

廖海柱起初倒是会安慰自己,钉子多干点,自己就能轻松点。再怎么说,自己也是个老人儿,其他人是害怕他的背景,才不敢指使他。

事实是,别人有好吃的,还是最先想着钉子,别人学了新本事,也总喜欢先教给钉子。这也导致廖海柱的心里越来越不平衡。

1990年,农历腊月二十七,钉子一下班就收拾好了东西,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就坐上七点半的头班车回家。

他把两本工作手册夹在给父亲新买的衣服里,打算回家的时候再复习复习。钉子还花了半个月的工资买了台照相机,想利用春节放假的时间,带丁大爷出去走走,给他们父子俩拍拍照,多留下些美好的回忆,让过世的母亲放心。

晚上七点,廖海柱值着夜班,接到了夏英的电话,廖小宇生病了。孩子晚上喂完奶,就开始哭闹不止。本以为是想拉尿,或是没吃饱,可折腾了半天,廖小宇脸却变得通红,哭闹得越来越厉害。

从廖海柱结婚以后,廖家就已经分家了,哥哥弟弟搬出去住,廖海柱因为工作单位离得近,而且生了廖家的第一个孙子,所以他们一家跟着父母住。

夏英和老两口拿这孩子一点办法也没有。廖莹和廖晴年纪也小,离不开人,就想着让廖海柱回来,带廖小宇去看病。

廖海柱开始还推脱,因为晚上还有重要的事,可电话那头的夏英和婆婆都急得哭了,廖海柱也怕老廖家唯一的孙子没了命,只得答应下来。

廖海柱放下电话,急得也是直跺脚。他一拍脑袋,对了,钉子应该还没回家。而且钉子向来乐于助人,哪怕平时关系不那么好,这该帮的忙,钉子还是会帮的吧。

廖海柱火急火燎地跑到了钉子的宿舍,求钉子帮自己值个夜班。

钉子正准备写东西,看着廖海柱心急火燎的样子,想着自己明早坐车,就算错过了第一班,只要能赶在中午那趟车回家,也能跟父亲一起吃上晚饭,便一口答应了。

廖海柱平时就算是值夜班,也是看看报纸,听听收音机,不到十点就已经鼾声如雷了;

而钉子值夜班时通常是不睡觉的,他喜欢拿着本子记记数据,没事写写心得体会和所见所想。

钉子这下买了照相机,就更睡不着了,他打算拿着相机四下拍拍,提前练习一下拍摄技巧。

钉子在厂房里四处巡视了一番,听见门口有停车的声音,便出去查看,可是外面什么也没有。

钉子回到值班室,开始动笔写了起来。这是上官清交给他的任务,写厂里一年的工作总结。

分厂里的工人基本上都是这村里的村民,他们都没怎么上过学,有文化的更是凤毛麟角。钉子年轻,字写得漂亮,又有文化,上官清有意培养钉子做行政工作,慢慢走向管理岗位。

钉子的工作总结已经写了大半,他一边翻着资料,一边上下眼皮打着架。

钉子拍了拍自己的脸,打算起身去外面清醒清醒头脑。他正打着哈欠走出值班室,无意间看了眼后边角落里的那扇门。他知道那是厂子里的冷库,平时是不让人进的。总传说里边有死人,村子里横死的人都放在里边。

钉子打了个寒颤,他壮着胆,拿着相机,隔着门上的窗户往里边看,刚拍了两张照片,“你干嘛呢?”一个声音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