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梅园就在书房后背,可从正门行走,却要绕上一圈。
此时正是春季,梅园并不算大,娇红的花蕊艳而不妖,可如今出现在气氛肃穆、正在治丧的徐府之中,却显得有些突兀。
无人得暇细赏。
应花芜之要求,胡管家走在最前头,领着众人来到书房的北墙下。
粉墙已有些年头没有重刷,上面布满了一条条黑褐色的雨渍。
花芜先是来到东边,盯着墙体看了须臾,胡管家不明白她究竟在看些什么,也站在一旁,迷迷糊糊地跟着看。
随后花芜沿着墙体走到西面,亦先是看了一眼墙体,随后抬头,望了望气窗的位置,紧接着蹲下身子,捏起一点东西,在指尖捻了捻。
“近日,火田县没有下雨吧。”她的语气并非疑问,而是在确认。
“近十日内,不曾下过。”胡管家答。
“嗯。”花芜双唇微嘟,点了点头,“看好了,回去吧。”
抬眼间,却见叶萧两眼落在自己脸上,坦坦荡荡。
不像是刻意试图勘破什么,可配上他的身份,却有点静水流深的意味,说不清道不明的。
花芜虽然极力说服自己没被吃豆腐,可一旦对上叶萧的目光,总又要假装无意错开。
她之前一直领的是巡夜击更的活计,白日休息,正好避开了宫里的人群,极大程度地减少暴露自己性别的风险。
而这会儿一副心思投入案情,难免会有些忘形。
花芜眼神躲闪开来。
她不敢松懈,绷了绷下颌,扯皱了眉心,抿紧了唇,粗了粗嗓子,唯恐叫人寻出破绽。
一旁的胡管家和秦氏正等着花芜的下言,却见他半天不语。
“这……”胡管家正要开口。
秦氏一把推开丫头,不似方才那般扶风弱柳,快步冲到花芜面前,刚要质问,却忽地感到背后几道目光阴恻恻地钉在自己后背。
她瞬间觉得后背有几处地方凉飕飕的,如同被挖了孔一般。
毕竟官夫人当得久了,整个火田县数万人口,谁敢不把她当王母娘娘一样供着,面对京里来的官儿,一时改不过嘴脸亦是正常。
“大人,这看好了,是不是表示……?”
秦氏小心翼翼地追问,毕竟花芜看了一路,什么信息都没透露过。
“徐知县系属他杀,并非自缢,开棺验尸吧。”
“什么!”
秦氏尖声嘶叫,不可置信地向后跌去,幸而被一直伴在她身旁的丫头扶住。
“既然徐夫人一直认定徐知县乃是自缢,是否表示徐知县身上并无明显伤痕?”
“是。”
不仅秦氏这么说,胡管家也一边跟着点头。
“那便更需要验一验徐知县真正的死因了。”她张开方才捏过东西的手指头,展示在众人面前,“这一排三开间,仅东西两间留有气窗,可偏偏只在西边藏书房的气窗墙角下落有这样的粉末。”
果然花芜两指之间覆盖了一层灰白。
“况且这粉末干燥,色泽还算干净,应是这几日才落的地。徐知县死时,之所以书房从内而外封闭,乃是因为凶手杀人后便是通过这扇气窗逃走。至于为何外边的墙面上没有留下痕迹,或许是因为凶手在作案时戴上了类似手套和脚套的东西。”
“可这气窗这般高,若说真有凶手,那凶手又是如何爬……”
秦氏刚要发问,就立即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就在刚刚,花芜正借了藏书房里的梯子。
没说完的话又被她重新噎回了肚子里。
“可,自从老爷出事后,我们都没进过那间屋子,方才我去取梯子时,大人也瞧见了,梯子并不放在气窗之下呀。”
胡喜显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自从徐知县身亡之后,府里上下一片混乱吧?你们真的能确定,就没人进过那间屋子吗?”
“这……”
胡管家不确定了,老爷亡故的头一日,尸身正是停在书房之中,棺木直到第二日才送到府上。
事发第一日,整个府宅都陷入在难以言喻的震惊与悲痛之中,书房之地虽然并非所有人都能进入,可那一日,因一开始就认定了老爷系自缢身亡,便没做他想,除了府里上下,第一时间接到消息前来吊唁的亲友也是有的。
胡管家思索了一瞬,“可这不对呀。”
他冲口而出后赶忙补上恭敬一揖,“大人勿怪,小人只是想不通,倘若凶手是从气窗逃走,那么此人应当瘦弱才是,又何以会有力气,将老爷悬挂于横梁之上?还是说凶手不仅仅是一人?”
“要知道,那一日,小人见老爷最后一面时,老爷尚且神志清醒,并无异常,凶手如何能够不着痕迹,不动声响地做完这些?”
“大人恕罪,小人如此发问并无不敬之意,只因小人实在愚钝,还望大人能帮小人解惑?”
到底是知县管家,为人处事圆融大方,竟比那位当主子的更加得体。
然而胡喜明白,倘若真是谋杀,那么书房后背的那一小片梅园,的确是最好的逃匿之所。
可他想不明白,如果真是他杀,老爷为何没有呼救,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不仅徐家人在等着,就是火田县的两位官老爷,还有两位一直默默观察着一切的师兄都在等着花芜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唯有王冬,笑嘻嘻地期盼着下文,他太熟悉花芜了。
“其实单人作案亦能成立,加之赵妈在四更天里听到的那一声响,我更倾向于认为是单人作案。”
花芜引着众人再次回到书房,来到横梁之下。
“适才我在房梁上发现的,不单单只有麻绳的擦痕,房梁之上还有一道新鲜的较为锋利的刮痕,应为利器所致。那道刮痕划开了梁木上原本的红漆,露出的原木,亦是新鲜的。”
“利器?这是为何?”从未开口的火田县县尉忍不住发问。
“适才大家认为能从气窗逃走的人必定身材瘦弱,无力一人完成作案,其实不然。”
“自战国起,便有利用滑车提举重物的先例,寻常人家便是井口上所架的辘轳亦可算作滑车的一种。《墨经》中将其称为‘绳制’,以‘绳制’举重,‘收’不费力,可省力而轻松。常见的绳制,是一个周边有槽,能够绕轴转动的小轮。常见的有木轮、铁轮。”
“而在本案中,不论凶手使用的是木轮还是铁轮,他都额外制作了一个用于固定在横梁之上的铁架,或许是在安装的时候,或许是在取下的时候,铁制的框架在横梁上有了刮擦,留下了划痕。”
“若要制服一个清醒之人,尸首上必定会留有痕迹。故而,整个案件,只要凶手能够事先借助迷药亦或毒药使徐知县失去反抗能力,再借助滑轮的力量拉动套在徐知县脖颈上的麻绳,事后通过藏书房的竹梯爬上气窗逃走,最后再找个机会潜入书房,将竹梯挪走,便可将这起谋杀伪造成自缢。”
花芜转了个身,眼中一派坦然,羽睫微翘的眼尾灵动地扫向秦氏,“至此,徐夫人还要坚持不验尸吗?”
花芜顿了一下,她自然不能够说最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徐知县实在没有自戕的必要。
相对于徐府中人对于徐茂整日忧心惶惶,惧怕玉翎卫的到来,徐茂其实最期盼的应当便是玉翎卫的到来。
想到那封检举信,花芜竟不自觉地望向叶萧。
明明想好要的避开他的眼光,这时候又偏偏撞上。
叶萧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花芜却从他眼中读到了一点赞赏和嘉许。
那从容和自信的派头,犹如他就是布局的那个人。
布局的那个人?!
花芜被自己的这个突发奇想吓了一跳。
难道他早就看出来了?
他早在她之前就推演出了真相?
因为手里握着正确答案,所以才会对她露出那样赞许的神情?
秦氏的脸色白里透青,上齿紧紧咬着下唇,眉目紧紧锁着,身子倚在丫头身上,双手绞在一起。
而她身旁的丫头同主子甚为同心,两手紧紧托着秦氏,同样是副悲怆郁结的模样。
“其实……”花芜双手负在身后,微微仰头,“徐夫人若是担心尸身不完整的话,倒是可以只开棺,只验表皮之伤,如何?”
做了巨大的让步,也全了一县之长的体面,秦氏若还答应不了,那便是心里有鬼。
况且因为毒物对尸身容易造成改观,花芜推断凶手更有可能使用的是令人不易察觉的迷药。
“等等,”火田县县尉再次开口,他眯缝着双眼,一副肠结虚秘之态,想来已是憋了许久才忍不住又发问,“下官还有一点不明。”
他看了眼还没来得及收回藏书房的竹梯,又抬眼望了望横梁的高度,谦逊道:
“适才大人所言,凶手借助滑轮的力量拉动麻绳,又言滑轮是是固定在横梁之上的铁架,那么,倘若凶手只有一人,明显这竹梯根本够不着房梁,又何以……”
“县尉所言不错,是我一时忘了解释,”花芜将眸光投向胡喜,“胡管家,藏书房中原是有两架竹梯的吧?”
胡喜忽然被点,即刻答道:“确是如此,老爷的书柜甚大,整理起来颇为费事,故而书柜两边各挂着一架竹梯。”
说到这里,他脸上不免又浮起哀戚之色,“只因这两日府中操办大事,处处……”
处处挂白,这才将藏书房中的一架梯子临时挪用。
花芜正是注意到书柜两侧皆有一处挂钩,这才猜到。
“一架梯子的确不能,可若将两架梯子绑在一起,便可以。”花芜解释。
至此,所有疑问皆被一一打消。
秦氏没再说话,那副天人交战的模样终于有所缓和,用悲伤掩过,垂着头,算是默许了。
这些转变被花芜尽收眼底,令她不禁好奇起这位知县夫人之前到底是在纠结什么。
正当众人就要离开书房之时,叶萧向常远递了个眼色。
常远旋身,往正堂中稳稳一站,“徐知县既属他杀,玉翎卫办案,暂封书房,其余人等,先行退出。”
玉翎卫的威严本就不容反抗,方才花芜不紧不慢地分析,倒反而给众人造成了一种缓和的错觉。
如今被常远沉沉一喝,书房里的气氛陡然直下,瞬间结霜。
花芜这才知道,比起徐茂之死,原来叶萧和常远一开始的目的,便是想要搜索这间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