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都被送出了书房之外,仅留下了持有玉翎卫腰牌的四人。
徐府正厅,仵作亦要同时开验,离开前花芜特地叫住仵作,私下里说了几句。
因为日近黄昏,胡喜还特意在屋里给他们留了两盏灯。
常远双手抄抱胸前,眼神一转,转到王冬身上,“师弟,跟师兄进去找个东西呗。”
说着,两人一前一后步入了东侧卧房。
王冬在拐进去之前,担忧地给花芜留了一眼。
站在花芜旁边的叶萧,总让他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矛盾感受。
俊美无俦的天降容颜和从地狱归来的冷血煞气。
他想不明白,这两种感观是如何和谐地拼凑在同一张脸上的。
“过来。”
叶萧独步上前,此间仅余他们二人,花芜便自然跟上。
“知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叶萧忽地回头,如同鹰顾般,审视着即将被自己踩在脚下的猎物。
“不知道。”
花芜的回答生硬且毫不过脑。
然而,恰恰是这样恣意随性的态度,点燃了叶萧心里的无名火。
“你现在是玉翎卫,知不知道这三个字的力量?”
这三个字的力量……
花芜盯着不远处一灯如豆,脑中也有一簇火光迸发而出。
夏夜,小扇,流萤,竹榻,还有悬于家门口的那盏她在过年时亲手糊的灯笼。
……
“你早已不是宫里做低伏小的宦官,而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御卫。”
“你不应该一开始就那么好说话。就是因为你一开始办事不够狠绝利落,这才导致秦氏有了一种可以商量的错觉。”
错觉?
是啊,那时候的她,也以为那样安定幸福的生活可以延续这一生。
原来竟只是一种,错觉。
“你要记住,你是玉翎卫,玉翎卫办事,不需要讲道理,更不需要讲人情。”
不讲道理,不讲人情的御卫。
可不正是这样么!
叶萧的语气平淡无波,可偏偏正是这样,这一字一句如同平平无奇的刺刀,一下接着一下剜在她没血没肉的躯体上。
那年她才九岁啊,就已见识了这样不用讲道理,不需讲人情的御卫。
“奶奶,明日绿豆馅儿交给我做。”
那时候的她正和弟弟躺在天井的竹排榻上,向面前的老人撒娇。
唯一可以算得上忧愁的,便是如何从奶奶手上讨到明日为绿豆酥捣馅儿的差事。
一旁的弟弟也在力争。
可奶奶只是坐在一旁的矮凳上,笑盈盈地摇着蒲扇。
她还没答应她。
从他们的所在望去,正是父亲的书房,面向天井的大窗敞露无疑。
书房里燃着一盏灯,置在书案上,灯的一边,是书案那头奋笔疾书的父亲,而灯的另一边,是手里拿着家人的衣物缝缝补补的母亲。
他们专注着手里的活计,可听到动静,仍是会默契地抬眼,一同望向窗外,接着相视而笑。
“就不给你,你个爱哭鬼,眼泪掉到绿豆馅里可就不甜了,会变苦的。”
“你,你才是,你是贪吃鬼,每次做绿豆酥都是让你吃了大半,你会变成一个大胖子,长大了没人要!……呜!奶奶!姐姐骂我。”
爱哭鬼光会嘴硬,此刻早已趴在奶奶肩头哭个不停。
“又哭,又哭!”
小姑娘双手插腰,她最看不惯弟弟这副柔弱又讨宠的模样。
爹娘只是远远地看着,从不插手姐弟之间无伤大雅的较量,而奶奶则是一手抱一个,一边责备一边安慰,永远当不好和事佬的角色。
往常,这样的嬉闹无非是数不清的夜晚里家人之间的甜蜜插曲,很快就会归于平静。
可这一夜,却没有平静。
那两扇挂着橘红灯笼的门是被暴力撞开的。
那纸糊的灯笼在一簇簇闯入的火把面前,是那样不堪一击、支离破碎。
由于过度惊吓,原本正要嚎啕大哭的弟弟连呜咽之声也没能发出。
室内的烛火“哔啵”爆了一声,将花芜的视线重新聚焦。
眼前冲门而入的火焰霎时消失,周围的一切安静如故,唯有一灯挑烛。
王冬和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从东侧卧房里出来。
常远失望地冲叶萧摇了摇头,王冬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走到花芜身边,轻轻撞了下她的胳膊,“欺负你了?”
花芜恍了下神,给王冬比了个口型,“别胡说。”
玉翎卫上下等级森严,平常四个分支不常在一起办案,互相管不着,可一旦遇上,师兄教训师弟却是常有的事。
而王冬的想法很简单,虽然一开始叶萧就将主办的身份丢给了花芜,可在王冬眼里,身为奴才就没有不抢功的道理。
如此大方的师兄,恐怕早就没安好心。
“进来。”叶萧唤了一句。
他凝视着刚被教训完的小宦官,刚才那些话虽然严厉,却是她必须明白的。
她必须尽快适应玉翎卫的风格,少给自己,也少给别人找麻烦。
不过意外的是,花芜竟没闹半点情绪。
听到呼唤便没有丝毫犹豫地跟叶萧进了藏书房。
正面书柜纵十行,竖十二列,每个格子均整齐地盛着书卷,几乎不剩缝隙。
靠窗的南面摆着一张狭长的檀木案,檀木案的一角摆着一件梅子青釉焚香瓷炉,炉唇口搁着一片镂山水铜盖。
倘若这些藏书徐茂每本都看过的话,花芜倒是有些佩服。
“师兄要我找的是?”
“账本。”叶萧直视着这一百二十隔书柜,“徐茂在检举信中曾提过,此次出动玉翎卫便是为了此账本而来。”
“师兄怀疑,账本就在此间?”
“胡喜和秦氏皆言自水患河堤冲毁以来,徐茂常一人躲在书斋中,不是整理账目又是为何?”
叶萧语气笃定。
那倒是,一排三开间,正中这间几乎一览无余,方才常远和王冬搜了东卧房,没有收获。
如今,只剩这偌大的书柜,瀚海似的书卷,若不是用来看的话,倒是一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可是没有线索,难道还要一本一本翻开了来找?
“噌”的一声,叶萧在花芜面前展开了一张纸,“或许信中会有线索。”
这封信原本不该如此坦白在她面前,可若要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有用的线索,这恐怕是唯一的办法。
花芜用最快的速度将信上的内容浏览了一遍。
“祈盼云开见紫徽?”见到这一句的时候,她不自觉地跟着念出。
徐茂在陈情检举的最后,说了句“祈盼云开见紫徽。”
“从字面意思看,这句像是徐茂的殷殷期盼,渴望利用这封检举信将功赎过,守望云开,破解河堤冲毁的真相。而紫徽指的是帝星,徐茂的意思是待查明真相之后能得陛下召见?”
花芜看向叶萧。
“他应当是在祈盼玉翎卫到来,将证据账本和他的人一同带往京都面圣,亲自将账本呈递到御前,同时,以此为注,希望陛下能留他性命,甚至用迂回之法保下官职。”叶萧道。
“不过师兄你看,这信中的‘紫徽’二字,细看之下,笔触却同全篇略有不同。”
花芜指在那文末的那两个字上,凑到叶萧跟前,右肩膀亦微微向他靠去。
叶萧撩起眼皮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他头上的幞巾,紧接着幞巾下的一点碎发,然后是碎发下的额头,从鼻尖到唇再到下巴的轮廓,最后一点余光才顺着他指尖的方向走去,来到那两个字上。
当真是毫无芥蒂啊。
适才他不留情面地指责了他办案中的疏漏,只见小宦官闷声不言,那会儿他还犹豫着是不是自己太不讲情面,让初出茅庐的小宦官有些吃不消。
嗬。
看来倒是自己多虑了。
这人心可真大。
叶萧真不晓得应该感慨他多一些,还是该笑自己多一些。
他不禁要深思,两次在夜风中瑟瑟发抖的那个人和眼前这个,究竟是不是同一个?
不过也只是这么微微一出神,他便悟出了花芜意中所指。
“的确,徐茂写这封信用的是褚遂良《雁塔圣教序》的字体,可最后这‘紫徽’二字,却有王羲之的味道,褚体在运笔上方圆兼施,逆起逆止,提按使转以及回锋出锋都有一定的规矩。而后面这两字,用笔以中锋为主,间有侧锋,笔画之间的萦带,纤细轻盈,笔断而意连,提按顿挫都是《兰亭序》的风韵。”
而花芜的心倒不真如叶萧所想的那般大。
她察觉到了叶萧那片刻的走神,他的眼光盯在她身上,有点痒意。
大渝皇室有过诸多流言。
太子和九皇子府上豢养了大批门客,才貌双全具有之。
更有者说太子府中养着一对通晓天文地理的双生子,年轻貌美。
太子甚爱惜之,与其论道,每每流连至深夜而忘寝。
嘶!
花芜倒吸一口凉气。
难道达官显贵都好这一口?
“所以,他是不是早就算到了自己恐怕会遭遇不测,便将暗语写在了这封信中?”
花芜归了神,借着这句话打散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检举一事,本就事关重大,其中所要承担的风险更是不言而喻。
徐茂这些日子把自己关在书斋里,恐怕也是为了躲避祸事。
“紫徽”二字的不同寻常,绝对是在透露着什么关键信息。
花芜微一皱眉,看向一排排,一列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的书柜。
原来如此!
她转头看向叶萧,恰巧见他也正用一副豁然开朗的眼神望着自己。
“天干地支。”
两人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