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考核悄无声息地展开。
只是花芜怎么也没想到,庆和宫竟然敢拿曹公公下手。
曹公公中毒的反应不像作假,故而,他在毒发时才会显得那般错愕。
恐怕在事发之前,他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竟会成为玉翎卫考核当中的一环。
曹公公的干儿子姓薛,薛公公不敢拿庆和宫的人说事,倒是先给了二十名参试者一个下马威。
“干爹若是出了什么事,定要你们一个个的吃不了兜着走!”
花芜看着沙漏,心里明白,此时的束手无策,显然不是庆和宫想要的结果。
她斗着胆子往上瞟了一眼,正好撞在薛公公的眼中。
只这么一眼,已再无退路,她干脆梗着脖子道:“公公容禀,奴婢有一法子可暂缓曹公公之症,或许能在太医到来之前,争得些时候。”
“快说,什么法子?”薛公公忙道。
“曹公公之症,可及时用鲜羊血趁热灌服,以清肠胃。”
“你可有依据?”薛公公上前一步,面上焦灼。
依据,自然是有的,花芜心里其实已有了七分把握,可此时却不能明言曹公公这是中毒之症,更不能言明所中为何种毒。
“奴婢少时,曾误食一野草,也是同曹公公同样的症状,后来奴婢的爹爹便是用鲜羊血给奴婢清肠,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脸色突转苍白,心跳剧烈,四肢冰凉,接着口吐白沫,身子痉挛抽搐,喉中像是被堵住了一般,无法呼吸。
这是断肠草之毒。
而断肠草的毒性过烈,若是等到太医前来再行医治,纵然没有丢掉半条命,日后也必然会留下难以痊愈的病症。
薛公公脑筋一转,他心里其实是没主意的,干爹的喝的茶是他亲手递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倘若到时候怪罪起来,保不齐他也会受牵连。
这时候有人愿意出头当然最好,事情若往好的方向发展,那是他决断有方,若往不好的方向去,那也正好拉这个人出来顶包。
如此一想,薛公公心中已十分清明,“那还愣着干什么!快呀!”
此时王冬已牵着山羊候在殿外,薛公公采纳了花芜的意见,亲手给曹公公喂了一碗温热的鲜羊血。
不多时,太医赶到,先是查看了曹公公的五官和脉搏,随后用银针刺了他几处穴位,确定是中了钩吻之毒,又夸赞了几句喂服鲜羊血一事做得甚好,便让薛公公跟着,将曹公公暂时送到庆和宫的一处偏房之中。
二十名参试者悬着的一颗心还未放下,只听得“啪嗒”一声。
偏殿内的光线骤暗,大门不知怎么的,就被阖上。
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从偏殿的屏门处传来,紧跟着出现的是一排四扇绣着梅兰竹菊的四扇屏风。
屏风下方隐约可见一双滚金边的缎面皂靴。
殿中众人凝神屏息,人群之中可闻针落。
仅凭那一双靴子,大家便已知晓,绣屏后边的正是如今的庆和宫之主。
花芜认得,这样的绣屏宫里也有,正反两面用的是不同的绣线和织法,一面能清晰地瞧见屏风之后的人物,另一面却瞧见个大概的轮廓。
花芜这边看去的,只是一个极其模糊的人影。
可即便如此,屏风那边透过来的威严,却如同一只巨大而无形的金钟罩般,笼罩在整座厅殿上方。
“可有人知毒是谁下的?”
说话的人是九千岁身旁的亲随。
如瓮般粗粝的声音从屏风后面透出,击在那金钟罩上,让底下的人脑袋一沉。
每个人都把头垂得极低,这哪里是玉翎卫的选拔考核,这俨然是阎王给他们下的催命符!
萧野的食指抵在耳垂下方,往下的三支手指微区着,撑住下颌。
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像是不满,又像是失望。
“上刑。”
众人正对此话不解,却已见屏门后方忽地绕出六人,依次排开,手中的托盘里摆放着各种各样冷冰冰的刑具。
屏风那头的动作看不真切,可随着那一身玄色衣袍的晃动,花芜心里燃起了一股极为不妙的预感。
“那就……从他开始。”
指尖似乎能够穿过屏风,直指向她。
花芜的身子霎时如同被冰凉刺骨的井水浇头了一般。
“是他,就是他,否则他怎么会知道羊血能解曹公公之症!”
忽然有人颤着身子指向她。
“许是他和曹公公有过私怨,如今有了入选玉翎卫的机会,又怕曹公公事后向九千岁建言,废了他的入选资格。”
“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四周的唾沫星子涌了过来,伴随着猜忌、怀疑和鄙夷的眼光。
除了王冬的满面委屈之外,花芜意外地从这场波动里捕捉到了一张平静的脸。
花芜将那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眼,最终停在他脚上的那双靴上。
印堂一片清明,她终于将所有的一切都串了起来。
她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惶惑,“九千岁容禀,奴婢可以指正真正下毒之人。”
殿中又重新恢复了安静,屏风后边那人仍是节奏规律地轻敲着膝盖。
沉默便是默许,花芜将手指向那张近乎木然的脸,“是他。”
屏风那头光影浮动,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御前红人似乎换了个姿势。
“说。”
花芜觉得自己的脑袋愈发清澈澄明起来,“那人身上的衣裳太过干净。”
“这位公公的衣裳不也同样干净整洁?”穆然反驳道。
“的确,众人之中,只你我二人衣裳是干净的,只因为第一场考核设于庭院之中,桂树、池塘、石桌椅,所有参试者为了寻得那枚小小的竹筒,都把自己整得有些狼狈,可见众人入选玉翎卫之心恳切。”
“而你我衣裳虽然干净,却又有所不同,我是因为观察入微,故而能够更轻易地获得信物,从结果来看,你却是一无所获。而你一无所获的原因,正是因为你此番的真正目的只是下毒,根本不在乎考核内容,因此不曾全力以赴。”
众人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逡巡,再低头对比自身的行头,的确是如花芜所言。
不狼狈,除了不费力,就是不在乎。
而那张木脸上却极为难得挤出一丝冷笑,“公公此言,未免太过臆断,我没找到竹筒只因能力不足,并非不曾全力以赴。”
花芜将那一丝极不搭调的冷笑收入眼底,心里的自信却又提了一分,她抬眸莞尔,“不急,我指证你的点可不单单只有这项。”
接着,她不紧不慢地走向穆然,“你左右肩并不协调,虽然并不明显,但是右高左低,”花芜又向下轻扫一眼,“右手手指略有变形,方才对话之中,你感到不适,下意识地有过蜷曲手指的动作,我猜你应当是患有痹症。”
当花芜提及痹症之时,穆然的嘴角微微下压,显露出几分不悦。
花芜乘胜追击,“方才太医诊出曹公公所中正是钩吻之毒,而钩吻之毒出自断肠草,更巧的是,断肠草正是治疗痹症的一味良药。只不过,断肠草用作外敷可缓解痹症之痛,可一旦入了口,便成了无可救治的毒药。”
穆然喉头一紧,恍惚瞥了眼屏风那头,正要出声,花芜却没有给他机会。
她紧接着说道:“方才我从桂花糕中找到竹筒之后,大家有样学样,在各个食盘中小心翻找,我记得,光是那白瓷盅所盛的茶叶就被人翻动过好几回。”
“对、对,我就翻了,我记得清楚,他也动了那盅茶叶。”人群里有人附和。
很快,花芜的猜测得到了几名参试者的证实。
她当时也留意到了,可这些证言必须由他人主动说出,才更具有说服力。
“虽然曹公公也食用了一些茶点,可要将断肠草加在他的饮食之中,最不容易被察觉的地方,只有茶叶。”
花芜比穆然矮了半个头,此时却泠然直视着他的双眼。
他很不自在地再次蜷了蜷手指,喉头滚动,双眼越过花芜头顶,一直盯着空中一个虚无的点。
穆然浅浅吸了口气,终于恢复了一点镇定,呵了一声,继续为自己辩解道:“我动过茶叶,身患痹症,单这两点,并不足以指证是我下的毒。”
花芜心底觉得好笑,一般人若是被冤枉,第一反应只会是“不是我!当真不是我!”这般委屈地喊冤,鲜少还有人能如他这般,还用残存的理智分析出,单这两点推测还不足以定他的罪。
况且,他说的是并不足以指证是他下的毒。
这对花芜而言,无异于是一种无声的鼓励。
正是因此,花芜的胆子也更大了一些。
她看向他足上的靴子,语调平缓,“你的鞋底,沾了些许红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