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百转

穆然面上终于显露了一丝慌张,第一时间看向自己的鞋面。

花芜更加放心自己的猜测,续道:“红壤常见于南方,断肠草也多长于南方,红壤之中为最佳,或许是你的这批断肠草在移植时专门带了一些红壤,而你这鞋面恐怕就是在种植断肠草的地方沾上的,我说的,对吗?”

他眉头紧锁下压,眉梢微翘,两腮略鼓,下颌绷得紧紧的,却是不回话。

花芜便知自己猜对了,其实,她根本无法推断种植断肠草的土壤中,是否真的掺了红壤。

她不过是猜测此人痹症严重,前两日又正逢雨水,痹症发作起来应当更是难耐,他靴上的红壤说不定真是因采摘断肠草而沾上。

她便以此做了个大胆的假设。

没想到他根本毫不反驳,反而看着愈发沉重。

这般僵持着的局势并没持续多久,梅兰竹菊四扇屏风后很快绕出一人,正是此前的监试官,他将一沓裁剪整齐的四方宣旨和一批纤细的宣州紫毫发到每人手上。

随后,监试官又吩咐道,“将你们所指认的真凶写于纸上,这便是玉翎卫最后一道考核。”

花芜闻言,吃惊地看向屏风之后,那位贵人自她开始同穆然对峙之后,就没再有过言语动作。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是不是就表示没有兴趣,更加没有惊喜?

难道是她哪里说得不对?或是遗漏了什么?

否则,哪里还需要通过给每人纸笔来推断下毒的真凶,哪里还需要考核?

依她方才那一通分析,分明已给了每个人现成的答案。

这一众人中,也有瞧破其中关节的,花芜说得有板有眼,每一样都能对得上,最后那一问,竟连当事人都答不上来。

若以此看,的确是穆然嫌疑最大,可经此一说,在场的人都能给出一致答案,那还用得着考核么?

这答案显然有蹊跷,可没人能推断出更有嫌疑的人选。

故而,这一半人中,有近一半人写了“穆然”,而近一半人则写了“花芜”。

花芜却烦恼着。

大家都能想得到的答案,显然不对。

脑袋里如同一场山洪海啸翻天覆地地搅弄着。

脑中的画面一幅幅跳闪而过。

曹公公、方山露芽、山羊、桂花糕、断肠草、钩吻毒、木脸、红壤。

曹公公、方山露芽、山羊、断肠草、红壤。

曹公公、方山露芽……庆和宫!

原来是这样。

花芜不再踟蹰,像是不给自己后路一般,直接将那三个字铺满了整张宣纸,不给自己任何更改的余地。

王冬瞟了一眼,一颗心险些没跳到嗓子眼。

他很犹豫。

过去,花芜总是能通过几句看似毫不相关的问话,几个不甚起眼细节推断出他的私房钱藏在何处。

因而,他对花芜一向是信任的,可这一次,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敢。

“真这么写?”

花芜咬了咬笔杆,坚定道:“富贵险中求,听我的,就这么写。”

“行,进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咔嚓一声,我已经被咔嚓过了,没什么再好失去的对不对,我听你的。”

虽然言辞里豪迈万丈,可王冬仍是极力地控制着手抖,才写下来和花芜一样的答案。

监试官收走了他们的答案,呈交到了屏风那头。

宣纸翻动的声音沙沙作响,令人平添几分烦躁。

所有人都在等着那一句裁决。

屏风那头却蓦地发出了一声哂笑。

监试官俯身,像是听了几声吩咐,频频点头。

接着,他重新绕回屏风这头,扫了一遍在场的参试者,眯了眯眼,正色道:“花芜和王冬留下,其余人等,回宫候着。”

王冬难掩兴奋,支起脑袋和花芜对了一眼,却意外看到了花芜眼底蕴藏的一点黯然。

花芜看着那几个泛着冷光的托盘,心思百转。

人都遣走了,可那些花样百出、看似精巧的刑具却没撤下去。

花芜和王冬跪着,屏风后的那位却不急着发话。

他悠然接过监试官递来的茶碗,低抿了一口,嘴角轻轻勾起。

方山露芽,果然是味好茶。

“说吧。”裹着星碎砂砾的嗓音从屏风后传来。

庆和宫中,没有真男人,大多是夹声尖嗓子,这副嗓子算不上多动听,倒也是独一无二。

花芜只觉得这副嗓音有些熟悉,像是裹着砂砾的夜风从肌肤上刮过。

却又同那一夜不尽相同。

可这位贵人既不提问,也不斥责,只这两个字,无头无尾,却叫他们从何说起?

花芜和王冬忐忑地对视了一眼。

王冬那张脸挤向一处,提醒花芜快些回话,花芜却有些颓丧。

这位九千岁的脾性,她实在还摸不准。

可只要一想到这里是庆和宫,对面之人是庆和宫之主,她便不敢再有丝毫隐瞒的小心思。

“回九千岁,断肠草生于红壤为最佳,是奴婢胡诌的。”

王冬不可思议地转了脑袋,春风扶苏的舒爽日子里,他的后背陡然沁出一层薄汗,身下的莲花暗纹青砖也似乎在那一瞬间变得烫手烫脚。

他整个人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而放火之人,正是他身旁这位他极其信任的好友。

王冬四肢酸软,抬手拂了一下额上还未冒出的虚汗,只听得花芜续道。

“而那人靴上确有红壤,红壤出自长江以南,北方并不多见,宫中栽培花卉,不曾用过红壤,而庆和宫毗邻皇宫,这一路皆由青石板铺就,亦无路上沾染的可能。”

“那又如何?”屏风那头透过来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和温度。

花芜咬了咬唇,“庆和宫中备着山羊,除了第一场考核之外,许是早就知晓鲜羊血能解断肠草之毒,再者……庆和宫一向防备严谨,知天下事,晓天下人,曹公公乃御前之人,纵使有人试图向曹公公投毒,先不说是否胆敢在庆和宫中动手,就算真有不顾后果的亡命之徒,想来也定然逃脱不出庆和宫的眼睛。”

“听起来倒是合乎情理,继续。”

又是冷冰冰的语调,花芜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

“红壤多用于茶花栽培,据奴婢所知,上京城中只有一处,才有这般红如铁锈的土壤,那便是……便是这庆和宫。下毒之人靴上沾染了红壤,故而奴婢推断,也许那名参试者本就出自庆和宫。”

“大胆!”不等萧野发话,一旁的亲随就先怒斥了一句。

“你们到了庆和宫后,有专人引路,并不曾路过汐雾园,你何以知晓庆和宫中有红壤一事?”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紧张,花芜竟听出了屏风那头传过来的语调,终于有了一丝丝起伏变化,却是如同裹着别样情绪的一声叹息。

“奴婢、奴婢是听王冬说的。仁德顺敬皇后曾是庆和宫之主,当时还是恭王爷的陛下与王妃感情笃厚,听闻爱妻钟爱茶花,便命人从江南带回来一株十八学士连同一车红壤,栽种在庆和宫中,如今仍被宫中奉为一段佳话。”

“是,是。”一旁的王冬方才还在火上炙烤着,如今被花芜提及姓名,又拍了拍帝王深情的马屁,最后还被说成一段佳话。

怎么听,都是溢美之词。

他粗粗一想,察觉到这位友人似是好心好意地往他身上扯功,顿感周身清凉,便赶忙先应了下来。

“佳话,的确是段佳话。”

九千岁萧野的重音落在最后那两字上,叫人听着,像是掺了别的意思。

可仔细一回味,又察觉不出有何不同。

仁德顺敬皇后乃是当今圣上在这庆和宫里的发妻,只可惜,这位性情和才情都近乎完美的发妻却没能等到她的丈夫登上九五之尊宝座的那一天。

所谓“仁德顺敬皇后”,不过是人死之后的谥号,的确是要令人忍不住叹息哀惋。

萧野离开了椅座,屏风之后的那道身影骤然蹿高,转身背对。

“只可惜,你自负太高,做了一堆似是而非的推断,最终竟将矛头直指本座,如此狂背大胆,定是在宫里没吃够苦头,你凭什么敢赌本座会选择一个竟敢将箭矢对准上司之人!”

萧野背身而去,屏风后的那抹玄色身影越来越小。

王冬那在火上炙烤了半晌,堪堪如沐清泉的身体,似是一瞬间又堕入了冰窖。

什么进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咔嚓一声,他后悔了,他是真的不想再被咔嚓一刀啊!

监试官朝着萧野离去的背影行礼,而后,锐利的眼神扫过那一排刑具,声色俱厉。

“这是九千岁对你们的提点,还不谢恩。”

花芜和王冬被人左右架起,有人翻动着托盘上的刑具,发出刺耳的“哐当”脆响。

泛着幽蓝冷光的锥子尖刀向他们一步步逼近。

“因为院中的那块石壁!”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既然如此,她何不放胆一试。

不等那背影任何反应,花芜抵死倔强,“玉翎卫乃圣人之眼,帝王之刃,玉翎卫办事第一要则便是唯忠帝心,奴婢只会将自己所见所断如实上报天听,至于信与不信,如何决断,但凭帝心。”

说完这些,那道背影已然不见,花芜垂头丧气,王冬视死如归。

两人都耷拉着脑袋,谁也不见监试官慌慌张张地朝着屏门处又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