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害群之马

回到家里,许倩把菜粥热了一下,给三人一人端了一碗。

喝完粥,黎东志坐门槛上一动不动像尊守门神,说要关门睡觉,这才慢悠悠走回自己家。

屋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前些年县里要在九龙山溶洞开金矿,拉了电线杆到这边,顺带着给他们生产队也接上了电线,晚上有了电灯照明。

灯泡开关是挂在柱子上的一根线,拉一下开,再拉一下关了。

夜晚蚊子多,一家四人全都没有睡意。

“秀娟,你们娘俩先去睡,我跟辉单独说几句话。”许德民终于发话。

他在家里很有威信,肖秀娟和许倩只得各自回屋。

爷俩面对面,沉默了良久。

“爸,”许辉看到爸爸健硕的身体,虽然身上涂满了消毒药水,显得不那么精神,但许多年未见父亲,再次重逢,无论如何,都是上天的眷顾,“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长大了。”

许德民由衷感慨,但还是叹道:“今天的事情,你不该卷进来。这些事情,爸爸能应付的过来。”

“我知道。”

许辉理解父亲的心境,因为他也曾经历那个年龄。

对于今天发生的事情,他也有自己的理解,“爸,我相信那些黄金不是你偷的,如果连我都不能站出来为你辩解,谁能为我们辩解呢?”

“但是……”许德民想开了,并不害怕,无非是一死。

但他放心不下几个孩子。

“我知道你替我担心,你相信我,我读书没有白读,我有办法能找到真正的小偷。”

许辉见父亲欲言又止,也知道父亲不善言辞,“你先休息,好好养伤,明天生产队出工,我去。”

不出工,没有工分,年底分不到粮食,一家人都得饿肚子。

有些地方已经分田到户,但是邵市这边还得等到明年秋收之后才能实行。

这一天很累。

可是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睡。

重生了……

多么神奇的事情。

眼下最要紧的不是感慨重生。

三十两黄金,到底是谁偷走?

淘金过程中,必然有严密的监视,这么多黄金,绝不可能凭空消失。

既然不是许德民偷走黄金,那就必然是其他人。

按照肖宝明的说法,一个多月前他们已经暗中留意调查,但中间仍然有黄金失窃。

怎么做到众目睽睽下窃取黄金?

思前想后,也毫无头绪。

许多年没有进入产金的溶洞了,得抽空去看看,关键是先把嫌疑人挑选出来。

嫌疑人范围也就是那些人,认真调查,总会有蛛丝马迹。

一觉睡到天亮,肖秀娟已经蒸好了热腾腾的玉米面窝窝头,吃起来硬邦邦,配点咸菜,囫囵吞下。

当当当……

村口的铁钟敲响,声音响亮,传遍岩石生产大队第一生产队。

“沙沙沙……东方红,太阳升……”

“沙沙沙……嗡——喂喂喂,社员们,集合开会了。”

这喇叭就像四十多年前的老古董,每一处细节不无体现出劣质,声音嘈杂,伴随各种刺耳杂音。

唯一优点就是声大。

一切都是熟悉的味道。

怀旧的情感在许辉的心头缭绕。

不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那些高楼大厦、疾驰的电车、信息杂乱的互联网才是虚幻的回忆。

他的前世已经死了。

扭动的蛇腰……

闪电五连鞭……

我不压弯,生活就会把我压弯……

那都是他在地狱见过的牛头马面。

……

今天是1980年7月13日,农历6月初二。

一年中最热的季节。

平常这些信号响起,许倩总是像风一样飞跃过门槛,冲向村口,一派热爱劳动的风采。

今天却一改常态,扭扭捏捏跟在许辉后面,手指不安的攥着衣角。

到了村口,姐弟俩甫一出现,全村男女老少的目光齐刷刷看过来。

在他们到来前,村民们已经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着许德民一家昨天发生的事情。

生产队就这么大,两三百号人,每天都重复着那些财米油盐的小事,闲聊的话题倒腾来倒腾去无非是鸡零狗碎。

昨天许德民身上发生的事情,这是个爆炸性新闻,必然是经众人悠悠之口,传播开来。

不用怀疑,过几天隔壁几个生产队肯定也都议论这事。

这就叫火出圈了。

许德民昨天在金洞里面淘金,在鞋底藏金被抓现行,肖宝明带人上门搜寻黄金。

到底有没有搜到失窃的黄金?

真凶真是许德民?

肖家和许家是亲家,接下来该怎么收场?

这件事情衍生出了许许多多的疑团。

村民们围绕这些疑团,各抒己见,一个个都俨然化身柯南。

“要我说……”

“事情指定是这样……”

“你们别不信我的……”

他们这些笃定的话语,用柯南的话来说就是:“真相只有一个!”

直到事件中心的姐弟出现,他们才停止了百家争鸣的探案。

许倩面红耳赤缩着脖子,许辉却是昂首挺胸,像个凯旋的元帅穿行在人群中,接受注目礼。

树底下,一个老头穿着满是补丁的短裤衩,背心敞开露出松软堆叠呈一层层小波浪的肚皮,一只鞋子垫着屁股坐在石头上,手里端着一碗汤水,一手抓着一个红薯,伸出一根手指头搓了搓发痒的脚趾缝,然后接着啃红薯。

“爷,汤水没味,给汤里加点盐呢?”许辉笑着打趣。

老头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骂道:“细伢子,拿你爷寻开心呢!”

他拿起一只破烂的布鞋,抬手作势要扔过去。

许辉连忙笑哈哈的躲开。

人群也跟着嬉笑了起来。

许辉扫了一圈,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年轻人。

现在家家都是三五个孩子,村里同龄人不少,一般都是同龄人自己玩。

不像后来,村里一年也就一两个小孩,上学也没有个伴。

加上外出打工上学,整个村子冷冷清清,若不是几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村口驻守,都快成鬼村了。

“黎广山,黎广亮,林西越!”

他一眼就认出当年一起下水抓鱼、上山抓兔,一起做红薯窑的那些小伙伴。

他们是那么年轻,不像后来被生活催老。

他们与许辉不同,早早出来干活挣工分帮衬家里。

眼见许辉朝他们走来,他们连忙移开目光,一心只想躲开,因为早晨临出门前家里人特意叮嘱尽量跟许德民一家离远一些。

还没等许辉跟小伙伴们开始叙旧,肖宝明作为岩石公社第一生产队的队长,站在了高处,开始一天集体劳动前的会议。

“安排劳动任务之前,先跟大家通告一件事情。”

“昨天,偷金的小偷,抓住了,他就是许德民,害群之马!”

“经过队委开会决定,免去许德民积肥小组组长,任命肖兴庆为组长。”

这番话,可算是给许德民彻底钉在了耻辱柱。

之前村民们还有些闲言碎语,不太确定就是许德民偷了黄金。

现在肖宝明当众宣布,而且免去了组长的职位,那就是盖棺定论,没有任何含糊的猜测了。

从此以后,在第一生产队,许德民的脸上永远贴着“害群之马”的标签,不得翻身。

许倩紧紧抿着嘴,羞耻得恨不能钻到地下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