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下一步

我参加游艇比赛的原始动机,是想去看看我的封闭空间以外的世界。

现在我已在前往目的地的半路上。我有一艘靠风来行驶的船,那是免费的;有一片海洋可供我捕鱼为食,而且我有的是时间。那还等什么?

但当我试图说服伙伴,得到的却全是冷淡的响应。

「我再也不要跟你们任何人出海了。」打从我们经历过那场台风,班尼就一直这么说。「你们这些家伙根本对帆船一无所知。你们都不肯听我的。」

「那你对帆船又懂多少?」

「我爷爷是帆船船东。」

「那又怎样?」

「你明知故问。」

在出发之前,葫芦曾停止捕鱼,开始养殖。他辩称:就文明发展而言,捕鱼最终会被舍弃作为食物供应的途径,而且会被养殖渔业所取代。「在回台湾之前,我宁可去日本观摩他们是怎么养殖的。」他说:「一旦回到台湾,就再也没有机会出来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想回去,」雷诺说:「我想去任何一个没有戒严法的地方。」

只有马可迫不及待想回台湾的人,因为有个女孩在等他。他要把汇集在一大本日记簿里的情书送给那女孩。

麦克文是唯一还有工作的,但也快失业了。自由号一到旧金山,他就被召回华盛顿。他必须去答复为什么他的留职停薪从一个月变成三个月。身为驻台大使馆的安全官,他被发现把保密文件留在办公室未妥善保全。「那些该死的海军陆战队员!」他对我说:「我没想到他们会举报前海军陆战队员的我。」好在卡尔能言善道,他告诉上司:他花时间在一艘正宗的中国帆船上,跟一些「粗鲁」的渔夫生活在一起,这是一件以往没有任何国务院人员能做到的稀罕事。最后,他被派回到台湾进修中文,而不是回到副领事的一般性工作。

如果我还是坚持原计划驾着帆船环游世界,那只剩下雷诺会跟我在一起。

「不管你的决定是什么,我都跟着你。」雷诺对我说:「我就是不要回台湾。」

我们两个或许能够操作帆船不成问题,但如果遇到一些像我们在日本外海碰到的状况,就凭两个人,能处理260平方呎的破帆、24根断裂的竹帆骨和16条纠缠不清的帆索吗?

也许开车会比较容易,但是那当然会花掉更多钱。还有一个问题,我们怎么在欧洲弄到一辆车?欧洲有那么多国家,都说不同的语言,我们要怎么越过国界。

「或许我们应该先尝试驾车横越美国。」

「你上次的美国行,不是已经这样做了吗?」雷诺问。

「那次都是搭乘灰狗巴士,相当被动;再说,那时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有不少生活津贴。只不过在旅程中所见到的,不是巴士站、咖啡厅,就是基督教青年会馆。」

这时,我们船上的补给品已几乎耗尽。我的积蓄在付完为这趟旅程所做的准备后,已剩不到200美元,再也无法支撑多久我们五个人的生活。不久,我们找到上次来美国从未涉足过的超级市场。台湾没有这种店,甚至没有食品店,只有卖米、烟酒和调味品之类的杂货店,其他所有东西都要到露天市场去买,就像过去大陆农民在赶集日所卖的一样。超市里,你想的到的东西应有尽有,就像个博物馆,但价格贵到你碰不得。为了让剩下的钱能维持久一点,只能选货架上最便宜的品项。

「恶!那是狗食!」朱丹看了一眼我们买回来的罐头,嫌恶地说。他是六合公司的会计,是公司里唯一能说纯正英语的人,所以被派来担任我们与小区的联络员。

六合公司是由中国城里的六个家族堂口合组的一个会社,在过去经常互相械斗,就像芝加哥和纽约的黑帮。最后他们了解到:如果继续互斗下去,没有一家能在全白人的环境中出人头地,所以他们组成联盟--六合公司,就像一个联邦。中国城里的所有人很快地接受它,成为中国城的最高权威。

第二天,沙加缅度中国城的教父关秉荪出现在帆船上,这是他第一次造访。当他看到我们吃的东西时说:

「我供应午餐给我报社的员工,你们何不跟他们一起用餐?这只不过是多加五双筷子。」

这并不是他为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我们在旧金山登陆时,他邀我们造访沙加缅度的中国城。一到那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我们去参加一场盛宴之前,先带我们去一家男性服饰专卖店,帮我们各买了一套合身的新西装。「你们身上的衣服,可以穿回旧金山。」直到今天,他们仍然在争地盘,可能不是为了商业理念,而是社会地位。

关先生在旧金山的中国城长大,不到13岁就为青年报社送报。青年报是孙中山先生创办的,用来教育及号召海外华人参加他推翻专制政体的运动。后来孙先生回中国领导推翻满清的革命,关先生就接手了报社的财务及营运。

从那天之后,我们的生活由帆船甲板向外延伸到青年报的餐桌。从码头到报社,必须爬过中国城的斜坡式街道,第一站就是位于克雷街的朱丹会计事务所,他是六合公司里唯一属于我们这个世代上下的人。走在蒙哥马利街时,我们会顺路去邮局查看有没有信件。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信,信封上只有帆船和城市的名称。是自由号的名气太响亮,还是旧金山太小?

比起食物来,其他都算不上是问题。我们可以在青年会的更衣室洗澡,可以低潮时在突堤码头下面上厕所;但那都不能解决更大的难题。

下一步怎么走?不管我们要做什么,都需要钱。

「或许我们可以卖掉帆船。」有人建议。

「谁要买一艘船龄50年的破旧中国帆船?」

「电影制作人。加里福尼亚不是电影之都吗?」

「他们多久会拍一部跟中国有关的电影?更不用说需要一条帆船了。」

「当他们真需要一条帆船时,会怎么办呢?」

「用租的。」

「这么说,一定会有一些专门收集旧汽车、船艇之类的出租场所,或许他们会收这条帆船。」

「上那儿去找这些收帆船的旧货场?」

「黄页,」我说:「它里面包括你能想得到的,从摇篮到棺材的信息。几年前我在圣帕特罗,就是这样找到一所航海学校和一家理发店的。」

我们拿起一本洛杉矶的黄页,果然找到一个专门提供电影布景的资产出租场。我匆忙写了一封信寄出去。

在收到回音之前,中国城六合公司的长老们来访。他们是王仁君总裁、陈笃周副总裁、祝旭东秘书和几个我不认识的人。

两天后,我们被叫去跟这些长辈共进午餐。祝旭东先生领着我走上豆瓣大街。虽然这条街好久以前已经改名为格兰特大道,中国城的人还是保留这个旧名,这就是他们把中国城封存在时空胶囊里的作法。在文化方面,中国城里的人还生活在一千年前的唐代,所以他们自称唐人,而中国城也叫做唐人街。格兰特大道沿路一家挨着一家排列着店铺和餐馆,我们挨家挨户拜访。长老们用我听不懂的方言对店主们说话,介于说服和强求之间的多变语气,让我们觉得很不自在。为什么要拖我们一起来?而且一连两天,最后募集了7,000元。

「用这些钱去接受教育吧。」长老们把钱给了我们,还说:「在美国,除非你有大学学位,否则很难脱离餐馆和洗衣业。」

「我们该怎么处置那条帆船?」

「把它移去中国营。停在那里,我们会照顾它。」

「可以请你派一条拖船吗?」

「一条拖船?干什么?」

「来拖我们去中国营。」

「你们不会驾驶吗?」

「不会。」

「可是你们跨过了太平洋啊!海湾对你们来看起来就像浴缸。」

「对,水不够大。」

中国城的长老们摇着头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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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营

那个早晨,一艘拖船出现,把自由号拖到旧金山湾北边的圣派布罗湾,那是沙加缅度河的入海口。早期中国渔民一直在此地捕虾。小说家杰克.伦敦年轻时经常在夜里偷溜到海湾,去偷中国人布下的陷阱里的虾。

如今,除了一条孤孤单单从卵石滩伸出来的、逐渐变窄的突堤码头,这里没有人类居住的迹象。码头的起点有一间未上漆的小木屋。

抛锚后,我们乘坐渗水的舢舨上岸。朱丹已经等在木屋门口,我们走了进去。阴暗的屋里弥漫着一种雪茄混合着威士忌的气味。黑暗中,一抹闪着红光的余烬,把我的视线引到一座吧枱。这时,一个用台山土话发出的沙哑声音打破了寂静。

「你们的锚不牢靠。」

「关太太,这些是帆船的船员。」朱丹用台山话向她介绍我们。

我凑近去看,这人嘴里叼着雪茄,手握一杯威士忌。是个女人吗?」她穿着马靴子和卡其裤,看起来不像华人。

「我有个系船浮筒,牢牢固定在水底,你们可以把帆船绑在上面,海湾里的潮水是很强劲的。」

走出木屋,朱丹对我们说:

「你们真该看看她年轻时的样子。」

葛丽丝是一对高加索夫妻的弃婴,被奥克兰的一对中国牧师夫妇收养。此后,她的一生都在华人小区中度过。

「我猜,『关』是她养父母的姓。」

「不是,她嫁给一个姓关的。」

1869年,横贯北美大陆的铁路修建完成时,史丹佛、杭廷顿这些铁路大亨们认为,中国劳工已经无用武之地,留着只会耗掉大笔金钱。然而,大亨们没有用正式途径把中国劳工遣送回国,而是要他们就地解散,让他们一无所知地出去面对怀有敌意的白人世界,处境比黑人还糟糕。他们在没人要的情况下,除了挣扎求生,还要自行面对排华法案造成的困境(美国国会于1882年签署通过)。不会说英语,找不到工作,又不被允许进入大城市。这时,关家在圣拉斐尔市外的海滩上设立了一个营地,提供这些被遣散的劳工最低限度的生活,直到他们找到工作。

「你想想看,在这一整营被解雇,因而绝望、痛苦的粗鲁劳工之中,关太太是唯一的碧眼金发女性,不但要照顾他们,维持秩序,同时还得保护自己,所以她腰间总是配着一把手枪,像华工们的一分子般咒骂着。」朱丹对我们说:「丈夫去世后,她一肩挑起管理营地的重担。」

关太太有两个儿子--法兰克和奥立格。法兰克长相英俊,所以好莱坞工作人员来这里拍「血巷」这部电影时,便雇用了他。电影拍完后,剧组人员把他们设置的布景,包括码头和这幢木屋留给了她。老二奥立格,高大健壮,留在中国营继承华人的捕虾业。

「别担心,」把船锚系好后,关太太改用带有浓重中国腔的英语对我们说:「除了奥立格和我,这里没有别人。我们会随时留意它。奥立格会帮你们抽掉积在船舱里的污水。还有,你们打算怎么处理那些竹子?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粗的竹子,你们从那儿弄来的?」

「台湾。」

「台山?」

「不是台山,是台湾。」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是中国的一部份吗?」

「是的,关妈妈。」

「我老公从老家来,」关太太交替使用英语和台山话:「我一直想去看看那个地方,但一直没有机会。」

后来,中国城的长老们说服了旧金山海事博物馆,接手了这艘帆船。对帆船来说,这是一个合适的休息地。这样一来,华人就可以向下一代说明,他们的祖先是怎么来到这个国家的。是真是假,倒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们在看到哥伦布街对面的意大利邻居时,可以对他们说:「到博物馆看一看,早在你们的哥伦布出生前一百多年,我们的舰队司令郑和就已经驾着这种帆船,航行遍全世界了。你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