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上岸

中国城的长老们是对的。这也正是妈告诉过我的:「没有受教育,你走不远。」有了中国城慷慨资助的1,400美元,我没有不受教育的理由。

首先,我必须找到一所大学。

雷诺跟我一起。

透过伊芳(小高),我们认识了她的姐夫林教授。当我向他提到打算返回校园,他对我说:「去告诉注册组长,我是指柏克莱的加州大学,就跟他说,是我送你去的。」

「可是我高中还没毕业。」

「不要紧,」他说:「在中国上过两年高中,来这里上大学绰绰有余了。」

我依照林教授的建议跟注册组长说了。当他知道我没有完成高中学业,就对我说:

「告诉你吧,湾区对面有一所很好的大学叫旧金山州立大学。它的学费比我们这里低得多,而且是在城里。在那里就读,你很容易找到一份工作。我相信林教授会同意我的看法。」

听起来很不错。

等我们到了那里,注册组的职员对我们说:「海洋大道有一所很好的学院是完全免费的。不用学费。」

听起来好像更棒。

在旧金山城市学院,我们听到相同的辞令:「吉里尔街有一所罗斯福中学,不需要出示任何文件,不用毕业证书,也不用成绩单…」

「你是说高中?」我提高了嗓门。

「那是给成人就读的高中。」

「我们正在找一所大学!」

「但是,在你们能接受我们的任何课程之前,需要先完成高中学业。」

「难道我们的经验不算数?」我那水手的大嗓门,把办公室里的人引了出来。

「有什么问题吗?」

「中国城的人告诉我:在美国,所有人受教育都是免费的。」我说:「我29岁,我认为:既然我能操纵一艘帆船越过太平洋,应该不需要上高中也应付得了大学课程。」

「你是说中国帆船?」

「是的。」

「那艘越过太平洋的中国帆船?」

「是的。」

「你们这群小伙子通过的是何等航程!我也是个水手,我有一艘sloop(单桅帆船)。」

「什么是sloop?」

「你要跟我一起航行吗?」

「此刻,我只想上大学。」

「你进大学了。这个周末怎么样?」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这么简单就进了大学,我立刻想到维拉。她没有大学文凭,在那个势利、灰暗的殖民地不会有未来。

「为何不来这里拿一张大学文凭呢?」我建议她:「像我这样一个高中辍学生都能进大学,妳当然更没有问题。」

维拉也没有完成高中学业,但她是比我更优秀的学生。我的成绩在班上向来垫底,而她总是名列前茅。

中国的教育是精英们的专利。要进大学不但要有高中文凭,还要通过严格的入学考试。

维拉刚到中国时,连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说。她在北平努力完成初中学业后,到广州去上高中,也是不会说半句广东话,但这一切对她都不构成问题。后来,她们全家逃到香港。她必须工作来支持失业的父亲、三个学龄的弟妹和她自己,现在又加上要抚养一对双胞胎女儿。

「在这里妳可以半工半读,」我写信给她:「以美国一美元的时薪,够妳寄回香港养两个女儿。」

我隐密的动机,其实是想再见到她。

「可是要拿到美国签证,比没有文凭进香港的大学更难。」她在回信里说:「我的国籍是加拿大,不是美国人。」

「妳说自己不是美国人,是什么意思?难道加拿大不在美洲吗?为什么不试试?这又不用花费什么。」

「好吧,我来试试。」这是我最后得到她的音信。

那是九月,这学期是赶不上了;下学期要到新年后才开学。小麦急着要向我展示他喜欢攀登的山,以及他就读过的学校。所以在小麦回台湾之前,他带我和雷诺去弗雷斯诺。我们受邀参加当地扶轮社的午餐会,并在会中讲述我们的故事。谈话结束时,有人问:「你们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雷诺和我想去探索我们新发现的土地。」

「用什么方法?」

「在中国,任何事都是由相关行业的专家来做。但我父亲告诉我,美国是个凡事自己做的国家。既然我们已经靠自己航行跨越了太平洋,所以想用相同的方式来探索美国。」

「用一艘帆船?」某个促狭鬼引起听众大笑。

「有点类似,」我说:「用某种方法从废船场(垃圾场的双关语,西方人称中国帆船为junk,本义'垃圾')出发。」

我为我能用一种美式措辞--垃圾场--而感到自豪。中国没有垃圾场,也没有什么是不能回收再利用的,我们甚至有「补碗匠」,能把破碗碎片钉在一起;还有「灯炮修理匠」,能把电灯炮里烧断的灯丝接起来。

谈话结束后,有人走过来对我们说:「今天早上有人开了辆出厂5年的别克到我的车场。它正处在最佳状况,我可以用买进的价钱让售给你。」

就这样花了500元,雷诺和我成了一辆轿车的共同所有人。我简直不敢相信,也没我认识的人愿意相信:原先的游艇主人,摇身一变成了个车主。它是一辆1950年份的双色四门轿车,具有自动变速功能和白圈轮胎。现在我们只需要学会驾驶它。

从弗雷斯诺回旧金山途中,小麦让我们轮流开车。第二天早上去参加驾照考试,两人都通过了。整个夏季都是马歇尔和凯若开车载我们在城里四处兜转,现在我们有了「脚」,可以自己开车。当凯若告诉我她要回学校,我们赶忙抓住这个机会回报她。你猜结果怎样?她挑了我。

去帕罗奥图只有短短的车程,下了湾区海岸高速公路就进入市区,凯若指引我穿过一些弯弯曲曲的街道,最后停在一幢看起来像我的青岛老家、只是稍微大些的房子前面。

「这是我住的地方。」她说。

「跟家人住在一起?」

「不是。这是一间大学姐妹会所。」

「什么是大学姐妹会所?」

「就是女生宿舍。」

「哦…」

突然我发现有两条裸露的手臂环绕着我的脖子,一股整个夏季在她身上都闻得到的淡淡香气向我袭来;接着,我感觉两片柔软的嘴唇贴在我的唇上。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感情是一回事,习俗和文化背景又是另一回事。在中国,只有同性会公开手牵手,接吻只会隐秘地进行,它代表着一种承诺。

就像意外地环抱我,她突然松开手臂,在手提袋里摸索着掏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些字后递给了我。

「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凯若收拾她的东西下车时说:「打电话给我。」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凯若。

回到中国营时,每个人都打包好了准备离去。我把目光投向帆船--我们这8个月来的家。在这低潮时刻,它高高地「坐」在泥滩上。

它的油漆剥落了,

它的帆索朽烂了,

它的甲板倾斜了,

它的船底漏水了,

是时候离开它,

另寻干燥些的地方了。

突然,一股酸楚的感觉涌上喉头,这是我对它的最后一瞥吗?我能再见到同舟共济的伙伴吗?想起宋朝名将岳飞要出征时写下的句子: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人为什么要写诗?鸟为什么要唱歌?我想就是要传达切身的感受。我既不会作诗,也不会唱歌,所以我用「满江红」词牌,填上自己的句子:

乱发扫眉扶长舵,涛涛四十纬

扯高帆,画大圈,挽风射日

三百潮汐涌与浪,六千寒水寂和暴

整破帆,再试捕朔风,望金门

同舟结,犹未解

渔人分道各扬镳

我们必须弃船。

不只是帆船,我抛弃了全部:肮脏的被褥、冬季外套、油布雨衣、靴子、导航手册、测量日月星辰的纪录、航位推算、编码讯息,以及对航行伙伴们的怨怒。

四十年后,伙伴们再度聚首,我完成了当年中断的词:

四十寒暑别又聚

再十年秃了白毛头

看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