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背不完,根本背不完

“阴虚阳搏谓之崩,因冲任损伤,不能固摄而致崩漏。血崩不止,血海、太冲主之,丹田、中机,肾俞……再刺后穴:百劳、风池、膏盲、曲池……”

杜衡口中念念有词,一手举着本书卷,一手在身上点着。念了半天,合书闭眼,“……血海、太冲主之,丹田、关元……”

开书,“丹田中机,丹田中机,丹田中机……”

合书,“……丹田中机肾俞……,再刺后穴……”

“百劳风池。”闭目养神的狐晚花漫不经心地接道。

“膏妄曲池。”帘外温云长的声音无缝接上。

整整七日她不是被三人塞在车厢里,就是被盯着呆在客栈里,连吃饭都送到房里,偏偏杜衡和她一间房,她想偷摸溜出来偷偷气都不行,闷的她人都快长蘑菇了。今日从城外客栈出来,她说什么都不进去,势要牢牢抓住一个时辰的驾车权!

说来也奇,本该十几日的路程,如今不过七日便赶上了。而且感受不到山路颠簸,如履平地,倒是不遭罪。

“啊——”杜衡一阵哀嚎,“太难背了!”

狐晚花嗤笑一声,“就这么点东西还结结巴巴,我们都快背熟了。”

杜衡横了他一眼,重重哼了一声,见狐晚花直起身瞪她,忙不迭抓着书卷掀帘钻出去,“温姐姐,我来陪你。”

“绿茶精!”狐晚花看着晃动的门帘咬紧了一口银牙。

温云长顺手扫了扫一旁空位的浮灰,拍了拍,“莫急,慢慢背,出来换口气也好。”

“等会到了矩州,奶奶肯定要考我一番,我还有一整卷没背,怎么办呐?”杜衡生无可恋地靠在车厢上,离矩州越近,她越心如死水。

背不完,根本背不完。

“杜医师妙手仁心,使得一手金针可缓我脑中淤塞。眼下不过小小医案,哪里难得到我们杜医师。”温云长打趣道。

杜衡这些天背书背得眼睛都快冒出火来,她们三个非必要都不敢在她旁边晃悠。

只敢趁吃饭时,提一句,“这些天发生了这么大事,我们到时候和你奶奶说说情,她应当不会太苛责你吧。”

她一手抓着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捻着碗里的米饭,一手举着书,目不斜视,“考核不过是原因之一,主要我要成一个和奶奶一样的名医!治天下万民!这些医案背得越熟,我才有可能更早出师!要不然……”

她终于从书里挪开眼,“你们敢让我看吗?”

温云长三人面面觑视,齐齐摇头,“快背,背得越熟越好!”

“杜医师……”杜衡低着头喃喃念道,突然问道:“温姐姐,我是不是不适合做医师啊,”

她扣着手,看着垂下去的腿随车一晃一晃,挫败感也跟着在心头晃荡,“这么点东西都背不好,还妄言自己行医。”

“哪有什么适不适合?要我说你合适的很!你而今不过十五,对自己那么苛刻做什么?况且你已经做得顶好了,若不是你这些日日为我施针,我现在只怕连坐起来都难。”

这七日她体内煞气爆发得频繁,净心咒也只能缓解片刻,她只能慌称头疾发作,杜衡日日按时为她施针按摩,竟真的有所减缓。

行进的光束打在温云长线条生冷的侧脸上,她眉眼舒展开,线条柔和下来,“再说了,你脑子里又不止装了这一本医书,要记那么多的医书,偶尔卡顿有何妨,在外面透透气,放松放松就好。”

确实,帘后的狐晚花听着外头絮絮叨叨的声音,睁开眼,透过晃动的竹帘,看着外头驾车人脑后的竹节木簪,哪有什么合适不合适?当年那个瘦小虚弱,走几步路就咳得不行,连刀都拿不起来的女娃娃,哪里合适武刀。

一拨又一拨的医师叹着气说医术不精,恐难行动如常;一批接一批的武学师父进院子,摇着头出院门。

可她偏不认命,狐晚花不自知地勾出一抹笑,也不知道那么虚弱的躯壳里,哪里生出的这么硬的犟骨头。

自己按时按点,比吃饭都准时地把全山精怪认证的苦药一碗一碗捏着鼻子灌下肚;咬着牙撑下一次次钻心痛的针灸,疼得满头大汗,它每次在旁边看着都怕她被扎成了筛子;外头的武师不敢教,她就自己啃武籍,再要不就是扒着好不容易放假看她的兄长们的大腿不放,非要那两个半吊子教个一招半式……

从春日里一点点喘着气绕着院子走,到秋风里轻快地扛着它爬到山神庙;从夏日时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到冬日横刀直出,挑劈砍刺,刀如半臂行动自如……谁敢说她不合适拿刀?

“余兄在那儿,我们到了。”她高声喊道,熟练地挽起缰绳,马车行进减缓,稳稳停在城门前。

余祐昨日先行至矩州为她办路引,叫她们今日在城门等他便可,眼下看来应是成了。

清瘦端正的素衫书生立在车前,并肩而立一位身着暗紫色圆领大袖的方脸老儒生,续着花白山羊胡,耐心陪他站在一旁。

身后跟着一位吊梢眼的黑衣骑衫的中年男子,黑粗的眉毛拧成一团结,抱臂身前的手不住气地点着怀中的佩刀。

再后头,候着一位车夫和一辆马车。

“余兄!”温云长率先跳下马车,朗声招呼,拱手冲几人行礼。

老儒生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惊愕,眨眼又是眉眼慈祥,颔首回应。后头的中年男子不耐烦地拱了拱手,不再抱臂,手不自觉搭上刀柄。

“这位是矩州刺史苏大人。”余祐上前一步,为两边引见,“身后这位是司理参军赵腾。”他微微侧身,露出后面的中年男人。

“这位便是我方才说的温尚书之女,温云长。后面跟着的是百草神医杨老太君的孙女,杜衡。”

温云长刚搭手稳住跟着跳下来的杜衡,听闻垂下的羽睫掩住眼中神色闪动。

要不说人家是“佳儿”呢,身处病榻多年,还未断与官场的探听,她可从未曾提过父亲如今已升至尚书。

也难怪父亲回了京还常在信里念叨,如此耳聪目明之人,不走仕路才是可惜了。

抬眼又是肃然拱手行礼:“见过苏大人、赵大人。”

杜衡慌忙跟着她福身行礼。

“不必多礼,温尚书官任南项邻郡司法参军时,老夫也与他共事一段时间,算是旧识。他近来可好?”老儒生笑眯着眼,抚过山羊胡,看着格外和蔼可亲,似乎只是长辈一些家长里短的随口闲聊。

“多谢苏大人挂念,家父身体康健,前月还随圣驾游猎两日。”

打了好些野兔,激动得像是猎到了什么豺狼虎豹,快马来信不说,还送来了处理好的兔毛,生怕她错过了如此成就。

苏善宁止住不停摸胡子的手,还想说两句,就听得周围嘈杂的声音诡异地停滞一瞬,接着齐齐一片倒吸气的声音。

“真漂亮啊。”不知道是谁轻声叹语了一句,顿时如热油下锅,爆发出比先前更加噪杂的喧闹声。

“好漂亮的美人!”

“是仙人吧!”

“神仙下凡!”

众人齐齐朝引起骚乱的来源看去,不由得晃神,一位青绿宽袖的美人站在车上,朱唇未染犹红,鼻梁高挺,从脸颊晕染到狐眼眼尾的红,好似用开得糜荼的红花研磨成墨,在白肤上浓墨涂抹出的一株华美的牡丹花。

温云长对上那双平淡无波的眼眸,认命似的长叹一口气,伸手到美人跟前。

她醒来第二天,不过提了一嘴还他刀。这人便是这副她欠了他八百两黄金的不忿模样。

狐晚花冷哼一声,素手不情不愿地搭在伸来的手臂上,如花轻跃而下,沾了凡尘。

他不理会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就直直地看着温云长。

温云长熟练地从车里勾出一顶纱笠戴到美人头上,理好纱幔,垂落的纱幔挡下四方觑觎的视线。

旁边一个痴痴盯着美人的男人被断了兴致,张口就骂,“谁这……”这么不长眼……

话开了个口,睨见温云长锋利似刀凉凉横了他一眼,顿时通体冰凉,瞬间乖溜溜地闭嘴,灰不溜秋地躲进人群,几个闪身不见了踪影,生怕这尊杀神注意到自己。

苏善宁回过神,眼中仍是掩饰不住的惊艳,“这位是?”

“这位是我等挚友,狐君狐晚花。”温云长顺着他的话介绍。

“一个男子生成这样,”一个头发蓬乱,浑身酒气的男人大着舌头不屑道,“要我说他分明是妖孽!”

“哪来的酒鬼?”

“他居然还敢提……”

“你疯了!这个时候提……你不要命,别祸害我们!”他身旁围着人瞬间散开一丈,生怕沾上什么灾祸。

男人瞬间酒醒了大半,惨白着脸,“不是,呸呸呸,我什么都没说,我没说,没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观音保佑!”

“几位舟车劳顿,不如先进城,老夫已为几位定下客栈,几位小友好生休整。”苏善宁冲赵腾使了个眼色,不动声色地用臃肿的身体挡住几人的视线,“只是老夫公务在身,就不叨扰了。”

说完,对四人颔首示意,便上车离去。

赵腾处理事情的动作很快,交谈间,酒醉的男人消失,人群也驱散开来。

他也不多言,冲几人点点头,一个人拿着刀领在前头走。

温云长扯着马缰跟在后面,低声问道:“城里出事了?”

“嗯。”余祐低低应了一声,飞速扫了正好奇四处张望的杜衡,压低声音飞快说道,“近日矩州城内出了命案,不太平,进出皆已戒严。而且……杨老太也失踪了……”

温云长闻言一惊,下意识看向身后无知无觉的少女,杜衡疑惑地眨眨眼,看她做什么?

“消息可信?”她一面冲杜衡安抚地笑笑,似乎只是看看她有没有跟上,一面薄唇翕动,气音问道。

“确定,赵腾就是负责此案的官员。今日见了苏公,他以路引做交换,要我一同查案。所以,我们只怕要在这多休整几日了。”

“为何定……”要你一同查案?一阵急促的车铃打断温云长的问题。

说话间,一路车马浩浩荡荡地鱼贯入城门,马车速度丝毫不减,车铃脆响,人群四散,带起金丝绣纹的窗幔,露出车里端坐的妇人。

“是她?”杜衡慌忙一个箭步上前,躲在温狐二人身后,将自己遮的严严实实。

“你们认得?”赵腾吊着眼睛看过来。

“不认得。”温云长有些莫名地看着藏在身后的杜衡。

“是昨天在客栈的那位妇人。”杜衡躲在温云长身后,悄声提醒。

昨日夜深起风,屋内灯烛只剩矮矮的一点,烛火将熄未熄,她揉揉酸胀的眼睛,念着今日的考核,心头烦躁不已。

扫了一眼床上梦中还眉头紧锁的温云长,终究独自举着烛火下楼,准备找小二换一盏。

谁料下到一半,一阵妖风袭来,本就不亮的烛火竟索性直接灭了,眼前更是昏暗不清。

她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滚下楼梯,电光火石之际,一双冰凉的手拉住了她,凉得杜衡一激灵,汗毛瞬间竖起。

无数支烛火顿时从前后围了上来,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她眼睛一痛,不适地半眯着眼。

“夫人没事吧?!”

烛光下织金锦衣反射出斑斓的光彩,露出的白玉柔荑,染着又红又尖的红指甲,像是彩鳞大蟒咬住猎物的一瞬间吐出的阴冷蛇信。

眼前还未适应,手腕又是一痛,她下意识用力挣扎想要抽出手,红尖的指甲却像铁钳嵌进嫩白的藕腕,毫无松动。

她略显局促地眯着眼向上望去,入眼却是一张与这双手极其不搭的平凡中年妇人的脸,涂着珍珠粉的长圆脸,下颌圆润,无聊的唇色,塌平的鼻,上了年纪无力微微耷拉的鱼泡眼,寡淡的细眉,“小姑娘没事吧?有没有烫着?”

滚烫的蜡油泼在地上,凝固成滑不唧溜的蜡斑。

“没……没事,手……”她怯生生地回答,试图聚焦的瞳孔拼命往上方客房打量,期盼看到熟悉的身影。

期望落了空,她简直欲哭无泪,早知道好歹就叫上那个臭狐狸陪着了,温姐姐……快救救我!

“小姑娘独自出行?夜里黑,怎么没个人陪着?”阴冷的蛇收了信子,掩在织金绣衣下。

“杜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