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王和父亲是神仙亲自传道的奇人,冯太奇只觉得平生见过的事情都没那么奇怪了。
他备下一桌菜,又取了两坛的酒,倒与马踊跃。
两人各满饮一碗,嘴里哈出的酒气在空中一撞。
王和不愿喝酒,只是吃菜。
二人喝了半晌,酒劲渐起,老马道:
“这位孙构大镖头,到底做了什么样的事情,让你们这样佩服他?”
王和也不曾与马踊跃说过这孙构的事情,他自然是不知。
冯太奇把孙构生平的种种轶事先说了一遍,也不知道是哪些好事者传出去的。
不过,等到了孙构进京的时候,话锋一转,突然像是变成了什么演义,和王和亲眼瞧见的是大相径庭。
冯太奇拍了下桌子,满桌的碗碟瓮瓮有声。
照着说书人的口气,他铿锵道来:
“说是那孙大英雄,提着我镖局的九转镔铁大狼刀,骑了总镖头的金铠银鞍汗血马,正是:雄刀快马谒天门!”
马踊跃痛饮一口,道:“好汉子!然后呢?”
“他直直冲上了金銮宝殿,刀在腰间半拔着,臂如弯弓当空举,当廷一声雷喝,于是梁上震落飞灰无数,叫满朝文武都噤了声!”
“孙镖头昂然道:今日只有一个活着的天子。”
“他的话未说完,当先冲上了大皇子,手上提了根红缨枪,照头便刺!”
老马道:“等等,这大皇子不是久没消息了么?”
冯太奇道:“你那都是千妖郡的野故事,不足为凭。我这可是本门总镖头亲自讲来的。”
老马叹道:“唉!还是你们外郡的人知道得准!劳老哥你继续讲。”
“这大皇子耍了一手北斗天罡枪,虽也是世上数一数二的枪法,却比我门这精武行刀法略逊一筹,斗不过两回合,被孙大镖头摘了头去。”
老马抚掌道:“好!好!”
“于是,又冲上来二皇子,操了把太上精钢刀,弄得是虎虎生风!我且问你,刀对刀,该用哪一式?”
老马皱眉,冥思苦想,又喝了一口酒,接着劲说道:“刀对刀,该用‘柳条披风’,以柔克刚!”
冯太奇伸出食指摇了摇,轻轻啧了两声:
“这就是孙大镖头的非凡处了,他不躲不闪,一刀‘开山裂谷’,直接把二皇子连人带刀劈作了两截!”
“呀!”
老马又露出佩服的神情来,仿佛是自己在殿上把他二皇子给斩开了。
“这孙镖头接着斩了九个龙子,把他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都打了一遍,叫老皇帝吓得是肝胆欲裂!”
“孙大镖头道:‘我不要无辜的再来送死!你若是有胆气,不若亲自来!’”
“老皇帝听了这话,于是提起了昆吾之剑,走下了龙椅。他每踏出一步,天上就响一道雷,金銮宝殿就坠一片瓦,就有一个大臣晕倒;”
“等老皇帝走到了孙大镖头的面前,地上的瓦片已经掉出一层,群臣都已经晕倒在地上,只剩下孙大镖头岿然不动。”
“两人对视了九秒,然后才交起手来!”
“听人说,当时殿上两龙飞,孙大镖头与老皇帝流出的竟都是玄黄色的血!”
“天玄地黄!这是天子的血色。”
“京城里,孙大镖头的浩然正气冲上了云霄,与老皇帝的煞气斗作一团,一时间竟是分不出胜负了。”
“可惜,只因这孙大镖头交友不慎,他临出行前,和那布衣帮的贼人吃了顿便饭。”
“那伙人竟在他的酒里下了软骨散,激战正酣时,老皇帝淫笑一下,打了个响指,然后道了声:倒也!”
“孙大镖头于是眼睁睁地瞧见自己的双腿化作了脓水,他半边身子没了,仍是用手撑着去,口中喊道:贼人受死!”
“那昆吾剑切玉如切豆腐,何况是切头?老皇帝上前轻轻一划,孙大镖头的首级便落了下来,但仍瞪圆了眼,口中不住地叫了三声‘贼人’,方才死去!”
老马恨道:“噫!噫!噫!”
他捶胸顿足,然后居然伏案大哭起来。
“老皇帝也钦佩他的为人,于是用王侯的礼厚葬之。”
“只恨那布衣帮的人,害了孙大镖头不说,还将他的妻子掳掠去了,唉!!”
“我天龙镖局的总镖头正是钦佩孙大镖头的勇气,于是从此改换名号,全天下独我一份的天字龙字招牌,连老皇帝也不敢吱声!正是天地英雄气使然。”
接着,由冯太奇开了个头,老马居然也能跟着唱,两个大男人借着酒劲引吭高歌,唱起不知道什么曲儿来,只是你唱你的,我唱我的,乱作了一团。
王和虽然听不出这歌的调子,却依稀听出这歌的词来,居然是那首《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两人的唱腔像是不伦不类的中原官话,唱毕,又各自喝了一大碗酒。
冯太奇道:“真不知吕子从何处学来这样雄壮的歌来!可惜,只教会了你们如何唱,没教会你们这歌的精神!”
“千妖郡从前是没什么像样的英雄好汉。”老马一把鼻涕一把泪,又拍拍王和的肩膀。“但是今后便有了!”
“那还不知道二位英雄的姓名?”
老马道:“额……”
王和看他脑袋转不过来了,替他答道:“在下郑武,道号郑清武;他就叫马清跃了。”
“好!好!清武道长,清跃道长,今夜的旅费,不要你们出了。上去歇息吧,明日便去县里,剁那猪的猪头!”
“不行。说是100文,就是100文!就算是亲兄弟,也得明算账。”老马不满道。
“给什么?这番事后,我还做个鸟的客栈。他妈的吕家人!喂猪去吧!他妈的!”
老马也喝道:“他妈的!”
于是,此“他妈的”起,彼“他妈的”伏,两人像是对着叫的蛙,不肯稍歇。
王和再也受不了了,拿起一盏油灯,拉起老马,扶着醉醺醺的他上楼。
那冯太奇嘴里吹了口气,桌上的油灯居然就灭了,他兀自坐在椅上,头一仰,居然就开始打鼾,声如雷震。
老马头晕眼花,一下子躺在床上,说话都不清楚了:
“同,同老弟,他说的,那孙大镖头的事儿,都是真的吗?”
“大概吧。”王和有些落寞地道。“只是那布衣帮,大概没这么坏。”
“那便都是好人。”
“好一个孙大镖头!这人间最难的事,岂不是死得其所?”
“真要谢你啊,同老弟。莫不然,我还在县里当马夫,这辈子也就窝囊死了。”
老马的声音变得更加模糊不清,但还是有着难以掩盖的自豪感。
“世上的事就该这样痛快,把人都分作了好人与坏人。”
“我们干的就是好人该干的事情,对吧?”
王和吹灭了蜡烛,一望无际的黑于是立即吞没了这个漏风的房间。
他枕着手臂躺下来,轻声道: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