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剑上的血珠还在往下淌,我盯着地上那道歪歪扭扭的敕令,喉咙里全是铁锈味。
黑衣人退到第十八具悬棺下方时,黄九的尾巴突然缠住我脚踝,拽得我踉跄着往林子里退。
“走!“它尖细的嗓音像把锥子,“往生路要合棺了!“
犀角梳在我胸口烫出个梅花印,女尸的异香裹着血腥气往鼻腔里钻。
跑过第三个坟头时,我听见身后传来棺盖扣合的闷响,像有人重重合上了檀木箱。
黄九的爪子陷进我肩胛骨:“别回头!“
月光把山道照成惨白色。
黄大仙的尾巴蓬得像团蒲公英,时不时扫过我攥着犀角梳的右手。
它在石头上磨爪子的声音让我想起母亲纳鞋底,那时爷爷总说磨刀不误砍柴工。
“其实送走也好。“黄九突然开口,尖牙蹭过我的耳垂,“你爷爷的铜钱剑都裂了缝。“
我没接话,指腹摩挲着犀角梳的齿。
梳齿间缠着几根银白发丝,比蚕丝还轻。
山风卷着磷火从脚边掠过时,我摸到裤兜里硬邦邦的东西——是昨夜给女尸编蚂蚱剩下的红绳。
墓室石门渗着水珠,像哭肿的眼皮。
黄九用尾巴尖戳了戳门环上的饕餮纹,那对青铜兽眼突然转了转,吓得它炸毛蹦上我头顶。
“出息。“我弹它鼻尖,摸出染血的铜钱往兽嘴里塞。
石门发出老牛反刍般的咕噜声,青苔味的阴气扑在脸上,混着熟悉的沉水香。
黄九突然蹿到三丈外的歪脖子树上:“我在这儿逮田鼠。“它背过身舔爪子,尾巴尖却朝着墓室方向卷成问号。
月光斜斜切进墓室,照见女尸鬓角的金箔花钿。
她肩头落着只蓝蝶,蝶翅上星斑与我掌心的血痂如出一辙。
供桌上的犀角梳盒开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七根缠红绳的银针——是上个月我给她补嫁衣时用的。
背包挂在石笋上晃悠,露出半截黄裱纸。
我踮脚去够时,女尸的广袖突然无风自动,袖中滑落的绸缎轻轻托住包带。
这招她上回用来接我从梁上摔下来的油灯,可惜这次灯盏早被刘长轩的符火烧成了渣。
“你教我的北斗步,我到现在还走不顺第三星。“我把桃木小剑塞进她腰间锦囊,手指擦过她冰凉的蹀躞带,“二叔说城里人现在用这个当皮带扣。“
犀角梳突然开始发烫。
女尸睫毛上的霜花融成水珠,顺着金箔滚进衣领。
我手忙脚乱去擦,却碰歪了她头上的累丝凤冠。
当年爷爷亲手给她戴的珍珠流苏晃啊晃,晃出满室细碎的光斑。
门外传来黄九啃松子的咔咔声。
我扯下挂在石壁上的帆布包,突然摸到夹层里硬梆梆的东西——是爷爷临终前塞给我的长命锁,锁芯藏着截槐木钉。
“该换新袄了。“我把包带套过女尸肩头,红绳穗子扫过她苍白的指尖,“入秋后山里潮气重。“
抱她起身时,嫁衣上的金线突然勾住我腕间结痂的咬痕。
昨夜黄仙儿咬的牙印还在渗血,这会儿沾了金线竟泛起青紫。
女尸的指甲轻轻刮过伤处,残留的尸香钻进伤口,疼得我差点松手。
月光突然暗了三分。
黄九啃松子的声音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爪子挠青石的滋啦声。
我盯着女尸裙摆下若隐若现的绣鞋——鞋头缀着的东珠少了一颗,是被刘长轩的符火燎走的。
走到墓室转角时,怀里的犀角梳突然震了震。
女尸的广袖垂下来,袖口暗纹闪过青光,依稀是爷爷笔记里画过的镇魂符。
我假装没看见,把脸贴在她冰冷的云肩霞帔上,数着心跳等石门再次开启。
黄九的尾巴尖刚扫过墓室门楣,突然触电般缩成一团。
我抱着女尸跨出石门时,正撞见它蹲在歪脖子树上啃松子,腮帮子鼓得像只仓鼠。
“可算出来了!“它噗地吐出松子壳,油亮的皮毛在月光下泛着青,“再耽搁半刻钟,这些悬棺里的老鬼能把整座山哭塌了。“说着用后爪挠了挠耳后新结的痂——昨夜里被符火燎焦的毛还没长齐。
山风卷着磷火掠过脚边,我忽然觉得臂弯一轻。
女尸嫁衣上的金线暗纹突然活过来似的,在月光里游成细蛇模样。
没等我看清,十几个黑影从悬棺后转出来,玄色斗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最前头的黑衣人摘下风帽,露出张青白如纸的脸。
他眉间朱砂痣红得妖异,目光扫过女尸云肩上的槐木钉时,突然扑通跪进腐叶堆里:“恭迎山主归位!“
其余黑衣人齐刷刷矮了半截,额头紧贴地面。
枯叶在他们膝下发出细碎爆裂声,惊起夜枭掠过头顶。
黄九的松子卡在喉咙里,呛得直捶树干。
我后退半步,鞋跟撞在石门兽环上。
女尸的蹀躞带扣住我腰间铜钱,冰得人后脊发麻。
这些天在墓室进进出出,竟没发现石壁上斑驳的壁画——那些飞天捧着的玉盘,分明与女尸腰间的双鱼佩如出一辙。
“敢问小哥......“朱砂痣突然抬头,眼眶里像盛着两汪墨,“山主的九窍玲珑棺何在?“
我下意识摸向裤兜里的红绳,昨夜编的蚂蚱还缠在指间。
爷爷临终前烧掉的那叠黄裱纸灰,突然在记忆里翻涌起来——纸灰落在棺材板上,拼出的正是“镇山“二字。
“埋我爷爷了。“话出口才觉不妥,黄九的爪子已经掐进我肩头。
黑衣人猛地起身,腰间铜铃震得人牙酸。
他袖中滑出柄青铜尺,尺面刻满扭曲的敕令。
黄九的尾巴突然暴涨三尺,蓬松如狐尾:“说好的送客礼呢?“它尖声笑着,爪尖弹出截桃木钉,“山主当年埋下的五谷瓮,该酿成新酒吧?“
黑衣人浑身剧震,青铜尺当啷落地。
我趁机退到歪脖子树后,摸到树洞里湿漉漉的东西——是前日藏的雄黄粉。
女尸的指甲突然掐进我腕间旧伤,尸香混着血腥味直冲天灵盖。
“起风了。“黄九眯眼望天,爪子在树皮上磨出火星,“东北方七里,有株雷击木。“这话听着耳熟,上个月二叔托人捎来的信里,也提过雷击木能镇百鬼。
黑衣人弯腰拾尺的动作僵在半空,像被施了定身咒。
女尸鬓角的金箔花钿突然脱落,打着旋儿贴在我手背的咬痕上。
黄九的鼻尖抽了抽,突然蹿上树梢揪了把柏树叶,撒雪似的扬向悬棺群。
夜枭的啼叫戛然而止。
我听见自己心跳声混着铜钱剑的嗡鸣,震得耳膜生疼。
女尸的广袖垂下来,袖中暗纹闪过青光,这次我看清了——是半阙《镇魂歌》,和爷爷抄在炕席下的残篇严丝合缝。
“小哥说笑了。“朱砂痣突然扯出个古怪笑容,露出的牙缝里嵌着血丝,“陈年旧棺,怎配得上山主金身。“他说话时喉结滚动异常缓慢,仿佛每个字都要在嗓子里碾三遍。
黄九不知从哪摸出个酒葫芦,仰头灌得满脸红毛都黏在脸上:“好酒!“它醉醺醺地打了个嗝,“比八十年前那坛......“话没说完突然栽进我怀里,尾巴尖悄悄在我手心写了个“巽“字。
东南方的悬棺突然发出木头开裂的脆响。
女尸的睫毛轻轻颤了颤,霜花融成的水珠滚进我衣领。
我假装踉跄着扶住石门,趁机将雄黄粉抹在女尸的蹀躞带上——爷爷说过,雄黄遇尸香会泛朱砂色。
朱砂痣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他身后的黑衣人集体后退半步,最年轻的那个踩碎了枯骨,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夜风卷着纸钱掠过女尸的累丝凤冠,珍珠流苏突然齐刷刷转向西北,像被什么牵引着似的。
黄九的爪子突然掐住我后颈,它呼吸间带着松脂香:“小鬼,你裤脚沾了引魂草。“我低头看去,裤脚不知何时缠着几根银丝草——是昨夜在乱葬岗摔跤时沾的。
女尸的绣鞋轻轻蹭过我的小腿,鞋头缺失的东珠位置,不知何时嵌了颗青金石。
我猛然想起爷爷临终时攥着的半块玉珏,缺口处正是这般不规则的锯齿状。
悬棺群的异响越来越密,像有无数指甲在挠棺材板。
黄九突然从我怀里蹦出去,尾巴卷住朱砂痣的青铜尺:“借个火!“说着将尺子插进树洞,引燃的雄黄粉轰地窜起蓝绿色火苗。
女尸的广袖突然灌满山风,袖中暗纹青光暴涨。
我腕间的红绳蚂蚱无风自燃,灰烬落地竟拼成个“留“字。
朱砂痣的惊呼卡在喉咙里,他伸手要抓女尸的霞帔,指尖却被金线烫出青烟。
黄九的笑声混在夜风里,像摇晃的铜铃串。
我抱紧女尸疾退三步,后背抵上冰凉的悬棺。
棺木表面浮凸的星图突然转动起来,北斗七星的方位正对女尸腰间的锦囊——那里装着我塞进去的桃木小剑。
女尸的睫毛突然颤如惊蝶。
我分明看见她眼睑下青影流转,似有星辰在皮下爆裂——就像上元节被孩子们失手打碎的琉璃灯。
腕间红绳灰烬拼成的“留“字突然腾起青烟,烫得我掌心发颤。
“山主......“朱砂痣的声音突然变得粘稠,像熬过火的糖浆。
他眉间那点红痕开始渗出黑血,顺着鼻梁滑进翕动的唇缝。
其余黑衣人保持着跪拜姿势,膝盖却深深陷进腐叶堆里,仿佛被山神按住了肩胛。
黄九的尾巴突然缠住我脚踝,力道大得近乎撕扯。
它尖牙咬破舌尖,朝青铜尺喷出口血雾:“巽位三丈!“我踉跄着往东南方退,女尸的云肩霞帔突然无风自扬,金线暗纹游走的青光竟与北斗星图遥相呼应。
怀中人忽然轻若晨雾。
女尸鬓角的金箔花钿片片剥落,在月光里凝成七枚铜钱大小的光斑。
这些光斑不偏不倚嵌进悬棺表面的星图凹槽,北斗七星的勺柄正指向我别在她腰间的桃木小剑。
“九窍玲珑棺在此。“黄九突然人立而起,前爪捧着个核桃雕的袖珍棺材。
那物件我认得,是爷爷生前装烟丝的——此刻却泛着青玉光泽,棺盖缝隙渗出缕缕沉香。
我喉头涌起铁锈味,昨夜被黄仙儿咬破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女尸的指甲突然掐进我腕间旧疤,尸香混着血腥直冲天灵。
恍惚间听见爷爷临终时的咳嗽声,他枯槁的手指死死抠着棺材板,黄裱纸灰在指缝间簌簌地落。
朱砂痣的青铜尺突然断成三截。
他踉跄着扶住悬棺,指尖刚触到棺木上的星图,整条手臂便覆满霜花。“山主归位需以活人血祭......“话未说完突然噎住,喉结处凸起鸽蛋大的鼓包,像有只蟾蜍在皮下蹦跳。
黄九的尾巴尖突然戳进我后颈,激得我浑身汗毛倒竖。
女尸的广袖垂落下来,露出腕间红绳——那是我用守灵夜的长明灯芯搓的,此刻正泛着诡异的暖黄。
悬棺群突然齐齐震颤,棺盖缝隙渗出汩汩黑水,转眼就漫到脚踝。
“三年阳寿换半日辰光。“黄九突然凑到我耳边,松脂香里混着血腥,“你爷爷当年......“
“闭嘴!“我猛地撞开它,女尸的累丝凤冠应声落地。
珍珠滚进黑水里,溅起的粘液竟在半空凝成符咒模样——正是爷爷抄在炕席下的镇魂令。
黑衣人集体发出呜咽,最年轻的那个突然抱头蜷缩,七窍爬出密密麻麻的银蚁。
女尸的睫毛终于掀起。
那双眼睛像冻了千年的琥珀,瞳仁里映着星图转动的轨迹。
她冰凉的指尖划过我颈侧动脉,在喉结处轻轻一按——昨夜被刘长轩的符火燎伤的疤痕突然发烫,烫得我几乎抱不住她。
朱砂痣突然怪笑起来,笑声震落满山枯叶。
他撕开玄色斗篷,露出胸口纹着的饕餮图腾。
那兽首的独眼竟与石门上的青铜兽环如出一辙,此刻正贪婪地盯着女尸腰间的双鱼佩。
“半刻钟。“黄九突然用尾巴卷走我裤兜里的红绳蚂蚱,“用槐木钉钉住她足三里,再......“
我反手掐住它后颈:“你也配提我爷爷的槐木钉?“指甲陷进它油亮的皮毛,摸到个硬物——是昨夜它偷藏的东珠,此刻正卡在它颈后的肉褶里。
女尸突然轻叹出声。
这声叹息惊飞了林间夜枭,震碎了悬棺表面的冰霜。
她苍白的唇瓣擦过我耳垂,吐出的却不是尸香,而是带着槐花蜜味的暖息:“......等。“
朱砂痣胸口的饕餮纹突然渗血。
他踉跄着后退,撞翻了三具悬棺。
黑水漫到腰间时,他突然抛来块木牌——那东西旋转着割开夜风,被女尸的广袖轻轻卷入怀中。
“山主慈悲。“他跪进黑水,额头磕在青铜尺碎片上,“十万大山的雪化时,还请小哥来饮杯新酿的蛇胆酒。“这话听着像邀请,可他淌血的嘴角却咧到耳根,露出满口倒生的獠牙。
黄九突然蹿上我肩头,尾巴死死缠住女尸的蹀躞带:“要起山雾了。“它爪尖弹出一粒松子,正打在朱砂痣眉间的血痕上,“告诉老柳精,它八十年前埋的松子酒该见光了。“
女尸的绣鞋突然踢中我膝窝。
我跪倒的瞬间,看见她足尖点在黑水表面,涟漪竟凝成个“允“字。
朱砂痣的狂笑卡在喉头,他身后的黑衣人齐刷刷沉入黑水,像被什么拽住了脚踝。
悬棺群的震颤渐息。
女尸眼中的琥珀色开始褪去,重新覆上霜花。
她冰凉的手指抚过我手背的咬痕,尸香突然变得清冽,像初雪落在爷爷坟前的供果上。
黄九叼着木牌塞进我裤兜,尖牙故意刮破布料:“收好这催命符。“它鼻尖抽了抽,突然蹿到歪脖子树上,“东南七里,雷击木要生新芽了。“
我抱着女尸起身时,发现她的金线嫁衣竟褪成素白。
唯有腰间锦囊的桃木小剑还泛着血光,剑穗上沾着昨夜乱葬岗的引魂草。
石门上的饕餮兽环突然脱落,滚到脚边时已锈成渣滓。
山风卷着木牌上的沉香扑在脸上。
那味道让我想起爷爷的烟袋锅,他总蹲在门槛上抽旱烟,说等山雾漫过老柳树就给我讲镇山将军的故事。
木牌在裤兜里突突跳动,像颗不安分的心脏。
我弯腰去捡累丝凤冠时,女尸袖中突然滑出半截红绳,灵蛇般缠住我的小指——这是守灵夜我系在棺材角的,当时特意打了七个金刚结。
黄九蹲在树杈上舔爪子,油亮的皮毛突然炸成刺球:“东南!“它尖叫着甩出三颗松子,松子在空中爆成绿莹莹的火花。
我这才看清山雾里浮动的影子,竟与石门上饕餮纹的兽首一模一样。
女尸的绣鞋突然陷进地面,青石板缝隙里涌出汩汩黑水。
那些水珠在月光下凝结成珠串,叮叮当当挂满她的云肩霞帔。
我摸到腰间铜钱剑的裂缝,昨夜折断的铜丝突然开始发烫,烫得仿佛要熔进掌纹。
“闭眼!“黄九的尾巴扫过我的睫毛,带着松脂的苦涩。
再睁眼时,女尸的素白衣袂已缠满红绳,每根绳结都系着颗染血的铜钱——正是爷爷临终前含在嘴里的那串五帝钱。
山雾漫过脚踝的刹那,我听见八十年前的老柳树在哭。
树皮皲裂的纹路与女尸掌心的尸斑渐渐重合,她苍白的指尖突然戳进我眉心,冰凉的触感中竟透出丝暖意。
爷爷烟袋锅的火星在记忆里明灭,那火光里分明晃着双鱼佩的轮廓。
雷击木的方向传来闷雷,空气里泛起新芽的腥甜。
黄九突然蹿上女尸肩头,尖牙撕开她后颈的衣料——暗青色的镇魂符下,赫然印着与我掌心相同的北斗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