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在林间织出薄纱,我仰头望着北斗七星在云隙间浮沉。
黄仙儿倚着半截雷击木,指尖绕着根红绳打结,绳尾坠着的铜钱蹭过我手背,烫得像是刚从爷爷烟袋锅倒出来的火星。
“其实......“我喉咙发紧,掌心那道北斗疤突然刺痛起来。
黄仙儿腕间的银铃无风自动,惊起三只栖在女尸云肩上的夜枭。
她抬手接住飘落的枭羽,青灰色指甲划过我腕脉:“卯时三刻前,那两个牛鼻子出不了我的锁魂绳。“半截槐木钉从她袖口滑落,钉头沾着暗红碎肉,分明是刘长轩道袍上的云纹刺绣。
黄九突然叼着个油纸包窜上我肩头,松脂味混着荷叶鸡的香气冲进鼻腔。“崂山道观的素斋能把黄鼠狼吃成兔子。“他爪子拍开油纸,露出半块发霉的绿豆糕,“但你娘腌的酱菜......“
我攥紧铜钱剑残片,剑柄裂缝里渗出黑水,在手心凝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老柳树的哭声中忽然掺进鸡鸣,女尸霞帔上的露珠开始蒸腾成青烟。
黄仙儿转身时,裙摆扫过的新芽突然疯长成荆棘,缠住刘长轩腰间晃动的三清铃。
踩着露水回到老宅时,东厢房的窗纸还透着豆油灯的光。
我摸到门框上那道刻痕,十四岁生日那夜量的身高线,如今已经够到爷爷挂烟袋的铁钩。
断裂的桃木牌突然从梁上坠落,牌面“镇“字裂成两半,露出夹层里暗黄的纸片——是张民国三十年的当票,当物栏画着枚双鱼佩。
“啊——!“嘶吼冲出口腔的瞬间,后院鸡笼轰然倒塌。
七只母鸡扑棱着飞上屋檐,蛋筐里滚出的红壳蛋在地上拼出北斗阵型。
我踢散那些鸡蛋时,粘稠蛋清竟顺着门缝流向供桌,在爷爷牌位前凝成“崂“字。
木牌背面的符咒开始渗血,当票上的墨迹遇血显出新字:“棺中双鱼跃,北斗照崂巅“。
鸡鸣第三遍时,我咬破中指在桃木牌背面补全残缺的镇煞符,腥甜血气中,柜顶的铜匣突然自动弹开,露出半块压着红头绳的银元。
天光泛青时,灶间飘出玉米面贴饼子的焦香。
我隔着雾气看娘佝偻着腰翻饼,她发髻上的木簪还是爹用棺材边角料削的。
要写的谎话在草纸上晕成墨团,最后只画出个歪扭的福字。
“阳儿快来尝尝......“娘转身时陶碗摔在柴堆上,新磨的玉米面撒成河汉图形。
她抖着手捋我衣领,忽然摸到后颈被女尸指甲划破的结痂,“去县里买农药的骡车......午时才发呢......“
包袱里的铜钱剑突然发烫,隔着粗布烫红我脊梁。
娘塞来的蓝布帕子裹着三块银元和五个煮鸡蛋,帕角绣的辟邪咒还是我七岁时打翻朱砂染红的。
村口老槐树上突然掉下个黄鼠狼毛毡,落地变成熟透的柿子——是黄九在云层里摆尾的形状。
山路转过第三道弯时,露水打湿的鞋底显出北斗七星纹路。
怀中的桃木牌突然开始发烫,民国当票上的双鱼佩竟与女尸颈后的镇魂符重叠。
我攥紧那枚带着棺材味的银元,听见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像是有人踩着八卦步点......
我踩着露水打滑的青石往山外走,牛头坡的老松树在晨雾里张牙舞爪。
昨夜在女尸颈后看见的镇魂符还在眼前晃,和当票上的双鱼佩叠成个阴阳鱼。
怀里揣着的半块银元硌着肋骨发烫,那是爷爷用棺材钉从当铺掌柜心口剜出来的。
“小阳子!“
山道旁的酸枣丛突然炸开,窜出团黄澄澄的毛球。
黄九倒吊在歪脖子树上,花布裤衩迎风招展,活像被雷劈焦的灯笼。
他挎着个碎花布包,包带上还拴着刘长轩的三清铃,叮当声惊飞了树梢的寒号鸟。
“崂山的道士最爱红烧黄鼠狼。“我攥紧包袱里的铜钱剑残片,昨夜镇煞符反噬的灼痛还在掌心发烫,“你姐的锁魂绳能困住牛鼻子,可困不住黄仙儿的千里追魂香。“
黄九呲溜滑下树干,花裤衩蹭满松脂。
他爪子掏了半天布包,竟摸出个豁口的青瓷碗,碗底还粘着女尸霞帔上的金线。“昨儿偷喝了城隍庙的供酒,看见判官笔上写着...“他打了个酒嗝,青瓷碗突然裂成两半,掉出半截槐木钉——正是昨夜钉穿刘长轩肩胛的那根。
山风卷着枯叶扑在我后颈结痂上,女尸冰凉的指甲印又开始渗血。
黄九突然跳上岩石,花布裤衩被荆棘勾破个洞,露出尾巴尖烧焦的绒毛:“当年你爷爷用我的尾巴毛补棺材缝,如今该你赔我场人间烟火!“
我抬脚踹向岩石时,包袱里的铜钱剑突然发出蜂鸣。
黄九怀里的三清铃应声炸裂,碎铜片在他脸上划出北斗七星的血痕。
他踉跄跌进刺藤丛,花布包挂上野枣树,兜头浇下昨夜偷藏的雄黄酒。
“要跟就学狗爬着走。“
我甩开沾了雄黄的鞋底,黄九尾巴尖的焦毛沾了酒液,在晨光里腾起青烟。
山道转弯处的老鸹窝突然坠落,蛋清混着碎壳糊在“崂“字石刻上,像极了昨夜老宅地上拼的北斗阵。
日头爬上桧木梢时,怀里的桃木牌开始发烫。
民国当票上的双鱼佩纹路在汗气里晕开,竟与女尸后颈渗出的尸香重合。
我摸到银元边缘的锯齿,突然想起爷爷下葬时,棺材缝里也飘出过这种带着槐花味的腥甜。
山涧在崖下呜咽,我故意把吃剩的玉米饼扔在岔路口。
沾着唾沫的饼渣刚落地,石缝里就钻出串蚂蚁,排成个歪扭的北斗勺柄。
当票夹层突然渗出黑水,在民国三十年的印章上洇出个黄鼠狼爪印。
暮色染红松针时,山神庙的残垣里飘出烤田鼠香。
我靠坐在断碑后面,看碑文上“黄大仙“三个字被苔藓啃得只剩半截。
怀里的银元突然立着转起来,在青砖地上滚出个完美的圆,最后停在个新鲜的爪印上。
夜枭的冷笑从庙梁坠落,我对着月光举起桃木牌。
当票背面的血手印在子时显形,分明是黄仙儿留着长指甲的右手。
而那个本该在二十里外的爪印,此刻正新鲜地印在供桌香灰里,混着熟悉的松脂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