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谈 WORDY

在五岁左右的某个时候,我突然不再作声。这样的状态大概维持了一整个月,足够让我那对可怜的父母感到惊慌失措、焦头烂额——这个向来口若悬河的小男孩竟然莫名其妙地闭口不言了。当然,这也正是我做出如此顽皮行径的目的所在。我已经无法记起自己是在何时何地开始停止讲话的。那时的愤恨感却印象深刻,甚至可以说异常清晰——我讨厌被人炫耀成一个古怪又少年老成的话痨。我的父亲会说:“西蒙,我的好孩子,带他们去花园转转吧。”然后,我就会蹒跚地向前挪步,后面跟着我的亲戚们。我不仅会告知他们花坛中各类花簇的品种名称,甚至还能说出各种花的拉丁名,这是我从那些刻有拉丁名的小木条上记住的,每株花被种下后,就会插上一根木条写上花的名称。我可以根据要求进行天气和航线播报,或是朗诵《柳林风声》的开篇,如果你好言相求,我兴许还能表演一出大卫王对他亡逝的背叛之子的悲戚之情:“哦,押沙龙,我的押沙龙!”客人们会在惊讶过后开始捧腹大笑。虽然我也会在一旁紧张地咯咯笑着,但我不确定这究竟是不是件好事。我是个如此喋喋不休的小孩,可我的父母从来不认为这是个问题,也未曾感到不安,他们甚至谎报我的年龄,让我在四岁的时候入学,而不是法定的五岁。

或许在某时某刻,我已经受够了这样或是那样的要求,又或是突然醒悟到克制的力量,这让我彻底给自己的嘴巴上了“锁”,从此一言不发。我的姐姐比我大13岁,她常常被迫担任保姆的职位。她的视线会越过妈妈做的“伊甸园风味”汤,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已经看穿了我的小把戏。我被家长带去许多语言障碍科和精神科诊所就诊,还见到一位身材魁梧的女性演说家,她带着一双巫婆似的菠菜色绿眼睛和一头似乎已经蔓延到下巴的坚硬铁灰色头发,向沾沾自喜的我不断迫近,几乎把我吓得魂飞魄散。但不论外界向我传递的是善意还是恶意,我都会摇头不语,坚决保持沉默。直到某一天(我仍记得那是春天,因为悬崖上的黄色金雀花已经开始绽放了),我大发慈悲地重新打开金口。别问我为什么!我那饱受折磨的父母并没有把我胖揍一顿,而是大喜过望,纵情欢呼,笑着把我拥进怀里,还陪我去当地的糖果店买了些杏仁蛋白软糖。当发现自己逃过一劫后(实际上,正如我的父亲经常说的那样,他“从不动手打人”),我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并恢复到以前絮絮叨叨的状态,在形形色色的人面前欣然开始我的表演。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沉默过,而因此得到的奖赏或许是我现在才意识到的一份礼物:一部完全由我父亲创造的连环故事,他曾在每周六的清晨讲述它。在享用早餐和去往犹太教堂之前,我会爬到床上,听他再讲十分钟长篇史诗——《击倒金杰》(Knockemdown Ginger)。后来我发现,“Knock knock Ginger”(嘭!嘭!金杰!)是19世纪一个不起眼的恶作剧的名字,在这个恶作剧中,男孩们会随机敲打街边的大门,然后大喊着“Ginger”(金杰!)并跑掉。我的父亲把他对这个游戏的记忆转化成了一个角色,角色形象的雏形则源于理查玛尔・康普顿的《淘气小威廉》(Just William)系列故事中那位长着雀斑、爱捣蛋的男孩。但是,如果金杰和小威廉在一条泥泞的小巷里来一场“一对一”的决斗,那绝对不会是什么公平竞争。毕竟,金杰还有两个副手,分别是皮尔菲斯・拉隆和戈弗雷・麦克威金斯(一个胖点,一个瘦点),更不用说莫莉・奥布卢默了,她是一个狂野的假小子,也跟着来了。虽然那个脸上有疣的邻居——“老膏药”,会召唤“恐怖碎纸机”来逮捕这些践踏过他的牵牛花、追赶过宠物羊的未成年罪犯们,但“海棠小姐”总能让金杰和他的伙伴们摆脱困境。“他们的本意是好的,警官,他们真的这么想。”此外,拉比法尔费尔和“牧师”对那些流鼻涕的小淘气鬼很有好感,在极端情况下,比如商店窗户被砸碎,或者篝火失控时,可以依靠他们来获得帮助,减轻处罚。

我会尝试一切能让我继续保持聆听或侃侃而谈的方式。自那次嘴皮罢工大约五年后,我父亲怂恿我记忆和背诵最喜欢的书中的段落,其中很多是历史小说,比如《怀特公司》(The White Company)或《巴伦特雷少爷》(The Master of Ballantrae)。这类练习就仿佛是声音润滑剂,用于防止管道再次卡死。几年后,我们拿起了莎士比亚1的作品,亚瑟(我的父亲)和我开始背诵《全世界是个舞台》(All the world's a stage),或是我最喜欢的,可以配上奥利维尔式的疯狂咆哮声的“吾等不满之冬!”(出自《理查德三世》),直到全家女性开始恳求我们的仁慈。

接下来还有修辞上的自卫手段。他会通过布雷迪男孩西塞罗俱乐部,指导我辩论的艺术。“别忘了结束语!开场白?别担心那个,但要记住,一切都取决于你的结束语!”在整个伦敦乃至其他更远的地方,都会看到我们这队犹太青少年小分队的身影,穿着威尔士亲王的格子服,打着白底白字的针织领带,大肆呼喊独立的核威慑力量或是“茅茅”2

在学校的英语课上,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或者说,奇怪的事情竟然没有发生。毫无疑问,如同莎士比亚和巴尔扎克3的《人间喜剧》(La comédie humaine),我的父亲还会把大量注意力集中在狄更斯的作品上。我孩童时的周日下午茶时间,便是“狄更斯时间”:我们会大声朗诵,无论是一家人共同阅读,或是由父亲来朗读大部分内容(这是常态)。不仅会出现那些可以预料到的作品,比如《匹克威克外传》(Pickwick Papers)、《雾都孤儿》(Oliver Twist)、《大卫・科波菲尔》(David Copperfi eld)、《远大前程》(Great Expectations),甚至还有一些晦涩的作品:《我们共同的朋友》(Our Mutual Friend)(它的开篇部分甚至比《远大前程》中的马格韦契更令我感到害怕),《罗那比・拉奇》(Barnaby Rudge),当然还有那部《双城记》(A Tale of Two Cities,亚瑟非常喜欢德法奇夫人使用断头台的剧情,画面内容涉及熟过头的西瓜和铡刀)。但是在学校里,根本没有狄更斯。学校里有莎士比亚的作品集,有爱伦・坡、乔治・艾略特和T. S.艾略特,还有奥斯汀、勃朗特,甚至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学校里没有斯米克4,没有艾斯黛拉5,没有杰拉比6,也没有班布尔7。一天,我感觉自己像崔斯特8那样不知满足,向老师询问为什么会这样。“哦,”这位英文老师扬起眉头回答说,“他(狄更斯)做得太过火了。”这位老师曾因为我不合时宜的“演讲”而连续14次让我留堂(这是学校的最高纪录)。如果我们真的想要拜读那类作品,我们可以一口气读完《艰难时世》(Hard Times),这是由新批评派“大祭司”F.R.利维斯批准的唯一一部小说,它被视为一部勉强可以被接受的非“狄更斯式”的作品。

于是,狄更斯那醉人的辞藻自然而然成为一种隐秘的狂欢。那些挑剔的文学批评家越是对他的文字游戏不满地噘起嘴来,我就越会沉迷其中。我尤其喜爱那些卡通化的名字,完整的人物形象和命运往往被刻画于此:斯提福兹9和索贝里10,帕若迪哥11和泰特・巴娜科12,彭布尔乔克叔叔和赫伯特・波克13,本特利・德鲁姆尔14和文森特・克鲁姆莱15。在读者面前,这些有着浓厚个人色彩的角色们,就像是在黑暗中嘶吼,或是在聚光灯下挥舞着双臂的舞台演员。那些被利维斯派(即英国新左派)斥为庸俗的特质,恰恰是我不管看了多少遍都不会腻的内容:藐视重力的单词杂耍,翻筋斗一般的句法,放荡不羁的措辞,聚众狂欢的形容词,魔幻般交替上演的粗俗喜剧和凄凉恐惧;正如所看到的那样,这些文学作品中充斥着无拘无束的自在感,这显然是由一位沉溺于炫技表演,且终究会被这种过激的运用方式所吞噬的作家所著。

或者,换句话说,我一直都对“过盛”的文学情有独钟。

伊拉斯谟(Erasmus)16也是如此。1512年,他在巴黎出版了他的《论词语的丰富》(De duplici copia verborum ac rerum)一书。这本书是他留在剑桥的最初几个月里所写的,他曾在那里教导希腊语、研究整理他的《圣经・新约全书》,并曾多次抱怨当地那糟糕的麦芽酒,声称这种“令人无法满意的葡萄酒”对不断折磨他的胆结石没有任何帮助(他甚至请求一位朋友尽快送来最好的希腊葡萄酒),他还念叨过芬兰那令人痛苦的天气,以及当许多人逃离小镇以躲避瘟疫时,留给他的无边寂寞。数量锐减的各类资源开始供不应求,他因此为学生手写了书面修辞以及口语修辞手册,早在几年前他就开始起草这本书了。这也是他在书籍出版事业所取得的巨大成功之一,尤其是在英国。该手册曾被定期修订,仅在伊拉斯谟的一生中,该书便经历了33次修订。在这本书的开场白里,伊拉斯谟希望读者把文字视为“在金色浪潮中奔腾涌动,丰饶的辞藻与思想汹涌而出”。但是,不要将这种富有美感的丰饶与“徒劳而又无定形的冗长”相混淆,后者远远没有体现出想象力的丰富和论证的灵活性,与此相反,这种空洞只会让文字变成令人厌烦的反复语句。

关键在于多样性,“(多样性)所在的任何地方,都会显得如此璀璨,以至于任何没有被多样性照耀到的地方,都会变得暗淡无光”。大自然本身就会为了多样性而欢呼喝彩。一本书的开头章节,通常会以最通俗易懂的方式向他人展现作者的所思所想。正如身上的衣服不应该有污渍,不可以不合身,亦不能邋遢一样,文字的丰饶也应该得体而有针对性。多样性并不意味着如同一场将大蒜和蜜饯糖果一同端到桌上的不协调宴会(当然,除了对此感到十分正常的剑桥皇后学院)。文学修饰同样需要精挑细选,而不要像是一间堆满了柳树与无花果17,又摆出萨米亚陶器18的房间。

会让伊拉斯谟感到由衷愉悦的,是文字内容的张力,是不断叠增的可能性,是巧言妙语的浑然天成。在《论词语的丰富》[也通常被称作De Copia(《论富丽》)]的第33章中,他为学生提供了多种措辞方式,以表达“您的来信使我感到很高兴”这一寻常问候语,其中包括“从被您赋予了深情的信件中,我得到了难以置信的喜悦”“从将您的信递给我的那人身上,我便得到了诸多喜乐”“通过您的信,我额头上的皱纹都被擦净了”“您的信为我带来了无比的欢笑与快乐,甚至让我不禁起舞”“于我而言,您的信就如同醇厚甘甜的蜂蜜”“这封来自我亲爱的‘浮士德’的信,对我来说比西西里的盛宴更加奢华”“您的信之于我,正如鲜花之于蜜蜂,芳草之于山羊,蜂蜜之于棕熊……(待续)”“当我收到您的来信时,您会说伊拉斯谟已被喜悦灌醉”等,以及其他150余种版本。

在一个“伊拉斯谟式”的平行宇宙中,整个世界大概都是从同一段语句中猛烈迸发出来的,但是,他也会尽情享受各式各样的新变化。随着地图上那些未知的地区逐渐被探索,走入欧洲各国,步入中国境内,甚至跨入非洲大陆;随着古代文物的出土,以及通过阿拉伯语记载保存下来的古代文献被挖掘、解读,欧洲人的单一性便被抛在了脑后——至少对于伊拉斯谟,以及与他志同道合的柯利特和莫尔19这样充满冒险精神的人来说是如此。

接踵而来的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奢华言语,它令人神魂颠倒、目不暇接。丰饶的文字无处不在,它们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把这个广阔世界所能提供的一切事物揽入怀中,这些珍宝会暂时以某种井然有序的方法错落排列开来。文字的摄入量至关重要。因此,“平凡”的书籍突然开始流行20,在这些书中,任何被作者感知或感受到的内容都被记录于纸面上:口耳相传或文献中的谚语,自然世界的观察与发现,艳情与官能作品,一颗似乎描绘了天体景观的玛瑙21,一株显现出救世主或亚历山大大帝音容笑貌的曼德拉草根22,卡巴拉23的神秘符号,或是来自异域他乡的有关双头男人的新闻。

没过多久,对于“过盛”的渴望本身又塑造了新的文学,奢华的言语在文学界中的长期统治地位就此拉开帷幕。最初的多重语言大师便是弗朗索瓦・拉伯雷24,他是多种职业和数种语言的集大成者:他短暂地当过本笃会修道士,也曾认为自己会成为律师,因此努力研究过律法;对于不同的药物,曾担任医师的他更是得心应手。从这方面来看,若拉伯雷从未读过伊拉斯谟的《论词语的丰富》,那将是极其不可思议的事。而且,尽管这本书充满了学究风范,而《巨人传》一书似乎和“学院派”风马牛不相及,两部作品在育人方式上有着相似的即视感:在勤勉教学的同时不忘滑稽与趣味,更对罗列和排比这样的手段喜爱到近乎贪得无厌的程度。他们试图使用辞藻的积聚,以歌颂这个世界的丰饶和人世间文字的富丽。拉伯雷憎恨无精打采的感觉,而它的对立面永远不会让他感到过剩。因此,当庞大固埃的朋友巴汝奇用神奇的药物将被斩首的爱皮斯特蒙从死亡中复活后,爱皮斯特蒙感觉自己有必要罗列出他在死后世界所遇到的各位名流闻人的命运。25如果真的有因果报应的话,这些名人的死后“生活”,说实话可能会更加糟糕。不过,正如那份长度惊人的新职业列表所描述的那样,他们的新生活似乎没那么糟糕:亚历山大正通过修补旧裤子来维持生计,薛西斯成为一位售卖芥末的小商贩,阿伽门农饿得在舔锅底,大流士变成了厕所清洁工,查士丁尼在售卖小摆件儿,尤里乌斯・恺撒在后厨做洗碗工,来自英国的亚瑟负责清洗肮脏的马首挽具,西克斯图斯专门为梅毒患者涂抹油膏。26“什么?”庞大固埃问道,“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有梅毒吗?”“那里的确有,”爱皮斯特蒙回答道,“我从未见过那么多梅毒病人,绝对超过了一亿人。你要知道,在我们的世界里没有患上梅毒的人,在阴间反而会患病。”“天哪,”巴汝奇说道,“这样说来,对我可是种解脱。”

从拉伯雷到莱奥帕尔迪27(曾创作篇幅达到数千页的《文学与哲学笔记》(Zibaldone)一书,又称《杂感》《骚动》),再从赫尔曼・梅尔维尔28到詹姆斯・乔伊斯29、萨尔曼・拉什迪30和大卫・福斯特・华莱士31,所有这些无拘无束的“话痨”作者,拥有的共同之处便是胆气,以及对肉欲的共同本能——所谓的“肉欲”,是指感官享受与嘴中肉感的联觉关系。他们那想象力的巢穴既像是消化道,又像是小脑。在你抵达充斥着浓香的美食帝国之前,你很难在阅读薄伽丘32、斯特恩33或哈兹里特34的作品时取得进展:你要感受文字的捕猎和吞食,琢磨它的消化与消化不良,把握它的凝结或排泄;你要体会这片土地上孕育而出的文字的肥沃,和它对这个世界的反哺。当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尔亲王和拥有高康大形象缩影的法尔斯塔夫在《亨利四世》的第一部分中,互相进行侮辱性攻击(十分花哨,但也很尖锐)时,他们的表现就仿佛狂欢节对封斋节,脑满肠肥者遇上枯瘦贫民。不必多说,他们的攻击方式就是排比:

亲王:(你)这睡破床垫的人,坐断马背的家伙,无比庞大的肉山。

法尔斯塔夫:他妈的!你这饿鬼,你这小妖精的皮,你这脱水的牛舌,你这萎缩了的公牛鞭,你这干瘪的腌鱼!35

对于这些喜爱繁复语言的作家来说,成为美食家是件自然而然的事,甚至几乎是强制性的。而且,必须成为那种真正投身于烹饪事业,让烘烤的香气在书页里的厨房中四处弥漫的大厨。想想狄更斯笔下所有可食用的东西吧:玛吉的“小鸡”36,匹克威克式的圣诞节37,《双城记》中所描述的饥饿与暴食之间那符合摩尼教教义的交替38;甚至有整部小说都是围绕着对食欲的否定或满足而构建的:《雾都孤儿》的恐怖开篇,或是吝啬鬼斯克鲁奇39对自己住所的丰富幻想:

在地上的食物像是堆起了一个王座:烤火鸡、烧鹅、野味、家禽肉、野猪肉、大块的连骨肉、乳猪、长长的香肠圈、肉馅儿饼、李子布丁、好几桶牡蛎、烧热的栗子、樱桃色的苹果(二合一的水果)、汁水饱满的橘子、甜美的梨子、巨大的主显节糕饼,还有许多碗热腾腾的果酒,让房间里充满了美味的热气。40

这些词语本身就在进行着咀嚼、撕咬、吮吸、吞咽和打嗝。它们像是活灵活现地跃进我们的生活中。拉伯雷医生让他的巨人婴儿高康大通过耳道降生在世界上(他的母亲嘉佳美丽在临产期时吃了过多的大肠,因此堵住了大部分出口)。再加上一位鲁莽的接生婆(“一个肮脏的老太婆”)的介入,巨人婴儿从子宫的子叶静脉误闯入腔静脉,“并爬进了上腹部,拐向了左边的岔口,最终从她的左耳钻了出来”。婴儿没有像刚出生的宝宝那样号啕大哭,而是高喊着,用典型的拉伯雷式的言语宣布他的降临:“来!喝,喝,喝!”41

对真正的“话痨”而言,生活必然充满了滋味(gusto)。威廉・哈兹里特是一位精通政治报道、体育新闻、艺术批评等多种文章体裁的大师,同时也是所有英国作家中最爱花言巧语的作家之一,他会把整篇文章都变得有滋有味,并且将这定义为“力量或激情”。在梳理艺术史的过程中,哈兹里特将他认为体现了重要品质的画家排列出来。毫无疑问,这个列表的开头就是刻画肉体肉欲的大师:提香和鲁本斯42,当然还少不了伦勃朗43,这位画家“无所不包,所画的每样东西都有一种有形的品质——他的皮草可以抵御俄罗斯的冬天”。不提米开朗琪罗44这位喜爱解剖学的狂热者,科雷乔45只能算是讨喜但有些柔弱无力的画家,因为在他的作品中,“我们既看不到骨头,也看不到肌肉”,只有抽离而出的“灵魂”。在文学方面,哈兹里特称赞莎士比亚和弥尔顿46作品中的丰盛滋味。当然,“gusto”(嗜好、爱好、有滋有味)一词的词源便是从表示味道的词语中派生出来的,显然,作为语言和味觉捕捉器官的“舌头”,其不可分割的双重功能被各自放大了。在那本令人垂涎的《美食词典》(Dictionnaire de Cuisine)47中,亚历山大・仲马48(他自己便有点像个大胖子)明确地通过字母表顺序,把故事和烹饪用一种奇妙的方式结合在一起,例如,大仲马用那道“calape”——这是他在非洲和西西里岛之间的航行中烹饪并享用的一道炖甲鱼菜品,烹制时要巧妙地去除胆囊,倒入一点马德拉干白葡萄酒,搭配法式鸡肉丸、凤尾鱼和香葱——来作为一个引子,好让他开始讲述传奇大厨马力・安东尼・卡瑞蒙49的浪漫生平。马力・安东尼・卡瑞蒙出生在一个破旧木屋中,身为一个贫穷木匠的15个孩子之一,他在11岁时被自己的父亲抛弃在某条街道,从此开始自食其力。

所有热爱“过盛”风格的艺术爱好者,都具有这种拉伯雷式的文学语感,彼此之间会在无形中产生回响,有时甚至是振聋发聩的共鸣,枯燥的文字因此彻底超脱了固有的、被机械式分配得来的作用,不再只是用于承载描述词句或争论声音的空洞载体。在19世纪,“过盛”风格的实践者们让它拥有了歌剧那般宏大的声响,因此,若想阅读并理解托马斯・卡莱尔50的《法国革命》,或是约翰・拉斯金51的《现代画家》的华彩段落,唯一的方式便是将这些文字大声朗诵出来。在最为极端的时刻,维多利亚时代的宏伟创作风格与哥特复兴式建筑的铿锵产生了呼应,仿佛冲破了工业时期的昏暗雾霾,直达云霄的精美尖顶。但是,在“过盛”风格抵达顶峰的同时,又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启迪心灵的诗意。拉斯金在锡耶纳附近的山丘上,用一段令人惊叹的挽歌终结了他的自传性作品《往昔》,完美诠释了伊拉斯谟所定义的“superlatio”,即“最高级”语句——文字像歌曲一样富有节奏,词句的舞步韵律与萤火虫的闪烁光芒完美合拍:

那天傍晚,我们一同走上那座丘陵。在那清香四溢的花草灌木丛上方,有一只只萤火虫在这片未被夜幕遮盖的天空下闪闪发光。它们是那么闪耀!像细碎的星光穿透了紫色的叶片,它们是如此的璀璨!三天前,当我进入锡耶纳52时,夕阳正在渐渐隐去,夜色中传来阵阵磅礴的雷鸣声响。形如山峰的厚实云层被西边残留的光芒勾勒出了一圈白色的轮廓,在广阔的金色天幕下,还能看到锡耶纳心脏地带的城门和那上面铭刻着的文字:“COR MAGIS TIBI SENA PANDIT”53。放眼望去,夜色中四处都是起起落落的萤火虫和云彩,夹杂着闪电的光芒,远比天外的星光更加耀眼。

所有的这些作品和文字,一同构成了史诗般的远景,但接下来出现的主要是新闻业,是报纸和杂志,是一些和“史诗”毫不相关的行业。长篇幅的文字格式可不是说话啰唆的许可证。截稿日期和版面编排都是无情的铁规,如果我们这些文字工作者无视了这些责任,只能自己去承担苦果。但是,仍有许多优秀文章出现在了英国《金融时报》的周末版上,该报的内容是为了在进行争论和挑衅的同时,传递出经济行业的愉悦效果。无论如何,这是我所钦佩的散文大师的天职——蒙田54和哈兹里特,奥威尔55和埃尔文・布鲁克斯・怀特56,亨特・汤普森57和大卫・福斯特・华莱士——这些人让每一句话都充满了意义,让每一段文字都值得被这个世界所珍惜。与此同时,这些人又是小品文的双重(实际上是矛盾的)意识的巧妙实践者:一方面,他们允许自己在不完全知晓内容走向的情况下肆意试探;另一方面,他们又要实验性的推导内容,对严谨性进行严格的测试。因此,在您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个跟随巨人的脚步蹒跚前行的熟练工的同时,你该行动起来了:成千上万个单词在等着你拼凑成句子,近在咫尺的截稿日期,还有门外那位焦虑的编辑,一只手做出了祈祷手势,另一只手正在磨刀霍霍;你开始码字,你准备交稿,你陷入等待。你一直都知道,如果不是善良又敏锐的内心,或是背后夹杂着苦口良药的慷慨之情,你将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热情洋溢的“过盛”语言大家,而只会是个话痨。

译注

1 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文艺复兴时期英国戏剧家、诗人,世界最著名的戏剧大师,代表作有《罗密欧与朱丽叶》《哈姆雷特》《李尔王》《麦克白》《奥赛罗》《威尼斯商人》等,曾为自己笔下的人物创造了接近三万个新词汇。

2 Mau Mau,即茅茅运动,主要口号为夺回土地、废除种族歧视、争取生存和独立。“Mau Mau”是最初的茅茅运动者在街上游行时的呼喊声。

3 奥诺雷・德・巴尔扎克(Honoréde Balzac),19世纪法国小说家,代表作有《朱安党人》《驴皮记》《人间喜剧》等,对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做出了极大贡献。

4 斯米克(Smike),出自《尼古拉斯・尼克尔贝》。

5 艾斯黛拉(Estella),出自《远大前程》。

6 杰拉比(Jellabys),出自《荒凉的小屋》。

7 班布尔(Bumbles),出自《雾都孤儿》。

8 崔斯特(Twist),即奥利弗・崔斯特,《雾都孤儿》主人公。

9 斯提福兹(Steerforth),出自《大卫・科波菲尔》。

10 索贝里(Sowerberry),出自《雾都孤儿》。

11 帕若迪哥(Pardiggles),出自《荒凉的小屋》。

12 泰特・巴娜科(Tite Barnacles),出自《小杜丽》。

13 彭布尔乔叔叔(Uncle Pumblechook),赫伯特・波克(Herbert Pocket),同出自《远大前程》。

14 本特利・德鲁姆尔(Bentley Drummle),出自《远大前程》。

15 文森特・克鲁姆莱(Vincent Crummle),出自《尼古拉斯・尼克尔贝》。

16 德西德里乌斯・伊拉斯谟(Erasmus Desiderius von Rotterdam),荷兰中世纪哲学家,代表作品有《愚人颂》《基督教骑士手册》《论儿童的教养》以及《圣经・新约全书》新拉丁文版和希腊文版等。

17 “willow and fig”,在英国,柳树与无花果被视为永恒、富饶的象征,无花果更是频繁出现在古埃及典故、伊斯兰秘传,甚至《圣经》之中,是多重寓意的象征。

18 萨米亚陶器(Samian pottery ware),古罗马赭色黏土陶器(Terra sigillata)的一个分支,特指出产于高卢地区的红色陶器,装饰性的手工艺品。

19 1991年,作者J.B.特拉普出版了一部名为《伊拉斯谟,柯利特和莫尔》(Erasmus, Colet and More),详细记载了早期都铎王朝的人文主义学者所读所著的内容。约翰・柯利特(John Colet)和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分别为英国教育家和政治家,后者为《乌托邦》的作者。

20 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家、小说家、音乐家、画家等创作者开始注重“人”在社会发展中的现实作用,而非传统的精神重心——教会和宗教神学。因此,大量与“人”有关的作品开始涌现,是文化与思想的变革,民间的文学开始代替宗教与贵族文学,成为欧洲的主流文化。

21 最有艺术历史价值的玛瑙之一莫过于皮洛斯战争玛瑙(The Pylos Combat Agate),它出土于希腊南部的一座古墓,墓穴历史可追溯至公元前1500年。不到4厘米宽的玛瑙上清晰刻画着三位武士的动态图像,其形象和位置关系可与武仙座、蛇夫座、天蝎座和人马座遥相对应,刻画细节甚至需要借助显微镜相机观察。

22 曼德拉草根(Mandrake root),学名风茄,全身含致命毒素,主要遍布于欧洲,首次记载过曼德拉草的文献大约为《圣经・创世记》。由于其药效和外形,曾有许多围绕曼德拉草展开的传说或药方。据传亚历山大大帝远征东方和他的死亡都与曼德拉草根有关。

23 卡巴拉(Kabbalah),通常指犹太教的“希伯来神秘哲学”,也指一种文艺复兴时期的产物,即赫尔墨斯主义卡巴拉,双方略有区别,皆为玄学中较为特别的神秘主义学说。

24 弗朗索瓦・拉伯雷(François Rabelais),文艺复兴时期法国最杰出的人文主义作家之一,早年作为医生为人治病,而后开始文学创作,代表作品为长篇小说《巨人传》(原名《高康大和庞大固埃》)。他通晓医学、数学、地理、哲学、神学、天文、建筑、音乐等多种学科,知晓拉丁文、希腊文、希伯来文等多种文字,被称为“人文主义的巨人”。

25 此处人物与剧情均出自《巨人传》章节“爱比斯德蒙游历地府”。

26 此处提到的名人分别为: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波斯帝国皇帝薛西斯一世,古希腊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波斯帝国皇帝大流士一世,东罗马帝国皇帝查士丁尼大帝,罗马共和国统帅盖乌斯・尤里乌斯・恺撒大帝,古不列颠传说中的亚瑟・潘德拉贡国王,以及罗马教皇西克斯图斯。

27 贾科莫・莱奥帕尔迪(Giacomo Leopardi),19世纪意大利浪漫主义诗人,代表作品有《致月亮》《暴风雨后的宁静》等。本书提到的《骚动》(Zibaldone),是莱奥帕尔迪在创作生涯中所记下的所有笔记,其中便包括他对宗教、哲学、语言、历史、人类学、天文学、文学、诗歌和爱情的评论,以及他的读后感等等。这本“笔记”的意大利文原版约有4500页。

28 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19世纪美国小说家、散文家、诗人,代表作有《白鲸》《水手比利・巴德》等。

29 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20世纪爱尔兰作家、诗人,代表作有《都柏林人》《尤利西斯》《芬尼根的守灵夜》等。

30 萨尔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20世纪印度裔英国作家,代表作有《午夜之子》《羞耻》等。

31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David Foster Wallace),20世纪美国小说家,代表作有《无尽的玩笑》《弦理论》等。

32 乔万・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14世纪意大利人文主义作家、诗人,代表作有《十日谈》《菲洛柯洛》《苔塞伊达》等

33 劳伦斯・斯特恩(Laurence Sterne),18世纪英国小说家,代表作有《项狄传》(未完)、《感伤旅行》(未完)。

34 威廉・哈兹里特(William Hazlitt),19世纪英国散文家、评论家、画家,代表作有《论青春的不朽之感》《席间闲谈》《英国戏剧概观》等。

35 出自莎士比亚作品《亨利四世》上篇第二幕第四场。

36 在《小杜丽》中,角色玛吉(Maggy)对于食物的执着成为非常鲜明的个人形象,她尤其对曾在医院吃到的小鸡(Chicking)情有独钟。

37 在创作《圣诞颂歌》前,狄更斯便开始在作品中对圣诞节进行详细的刻画与拓展。在《匹克威克外传》中,主人公匹克威克更是在圣诞节那天被大炮射到华德尔家去。狄更斯之所以被人称为“圣诞节之父”,是因为那本在一个多月的时间内写完的《圣诞颂歌》,这本书对于“圣诞节”的描述,奠定了后来人们对于圣诞节的一切想象:家庭团聚、交换礼物,以及圣诞大餐;就连如今的祝福语“Merry Christmas”,也是首次出现于这本书中。

38 在《双城记》里,原本受压迫的饥饿之人(农民)和统治阶级的暴食之人(贵族),在剧情发展过程中,他们的地位和行为纷纷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因此,西蒙・沙玛用“摩尼教”来形容这种转变:摩尼教的根本教义为二宗三际,二宗指明暗、善恶,三际指初、中、后三际。初际时善恶有别,明暗相互对立。中际时善恶(光明)开始斗争,产生纠葛,并混合在一起,后际时两者重新分开。

39 斯克鲁奇即Scrooge,《圣诞颂歌》的主人公,也正是因为这本书,“scrooge”拥有了“吝啬鬼”“守财奴”的含义。

40 出自《圣诞颂歌》第三节“三个精灵中的第二个”。

41 在《巨人传》的第四章与第五章中,分别有嘉佳美丽和大家一起纵享美味牛肠、一群酒鬼觥筹交错的情节。因此,在第六章讲述高康大的离奇出生时,高康大发出了“喝呀!喝呀!喝呀!”的声音,仿佛在邀请大家继续喝酒。

42 提香即提香・韦切利奥(Tiziano Vecellio,英语系国家常称呼他为Titian)和彼得・保罗・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分别为16世纪和17世纪的伟大画家,拥有相似的作画特征:色彩丰富且鲜艳,气势恢宏,都在挑战构思的严谨与大胆之间的平衡。

43 伦勃朗・哈尔曼松・凡・莱因(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17世纪的伟大荷兰画家,运用光线的手法十分独特,创造了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有别于文艺复兴时期的“明暗法”。

44 米开朗琪罗・博那罗蒂(Michelangelo Buonarroti),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画家、雕塑家、建筑师和诗人,代表作品有《大卫》《摩西》《创世记》等,创作风格对后世艺术家影响十分深远。

45 安东尼奥・柯雷乔(Antonio Correggio),16世纪著名意大利画家,由于受到过多种画派的影响,如达・芬奇、佛罗伦萨画派、威尼斯画派等等,他的作品风格难以归类,同时拥有多位画师的特点,既温柔细腻,又轻快流利,色彩丰富而又含蓄。

46 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17世纪英国诗人、政治家,一生都在为民主与自由奋斗,代表作品有《失乐园》《复乐园》《力士参孙》等。

47 全名为Le Grand Dictionnaire de Cuisine,曾被译为《大仲马美食词典》,这是大仲马的旅行与美食札记,在编写书中词条时,他加入了许多名人逸事、神话故事、史实等内容,让这本“食评”拥有更多的趣味性。

48 此处指大仲马(Alexandre Dumas, père),19世纪法国剧作家、小说家,代表作有《三个火枪手》《基度山伯爵》等。在所有作品中,最让大仲马满意的莫过于他的临终作品《美食词典》。

49 马力・安东尼・卡瑞蒙(Marie-Antoine Carême),18世纪出生于巴黎的传奇主厨、糕点师。法国的精品甜点文化与“haute cuisine”(高端餐点)皆由他创造并发扬光大,设计制作了许多如今仍在使用的工具,如奶油裱花袋、甜点模具等。服务对象包括英国乔治四世、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银行家詹姆斯・梅尔罗斯柴尔德、拿破仑,以及沉迷于奢侈甜品的玛丽皇后等。除饮食方面外,安东尼・卡瑞蒙还痴迷于建筑学、文学,文笔十分优雅,许多仍在出版的著作中的插图,也是他亲手设计绘画的。

50 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苏格兰哲学家、评论家、讽刺作家、历史学家、教师,其作品在维多利亚时代极具影响力。代表作品有《法国革命》《过去与现在》《衣裳哲学》等。

51 约翰・拉斯金(John Ruskin),英国作家、艺术家、艺术评论家、哲学家、教师和业余地质学家,作为工业设计思想的奠基者,拉斯金对工艺美术运动产生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代表作有《现代画家》《建筑学七灯》《时至今日》等,以及未能彻底完成的自传性作品《往昔》(Praeterita)。

52 锡耶纳(Siena),意大利托斯卡纳大区城市,建立于公元前29年,历史上曾是贸易、金融和艺术中心,保留了大量精美的中世纪建筑,其城市建筑结构对意大利乃至整个欧洲都有着深远影响。地标性建筑有被誉为“天堂之门”的锡耶纳大教堂、市中心的田野广场(Piazza del Campo)、位于城市街(Viadi Città)的音乐学院、古城门罗马门(Porta Romana)、于1604年建造的卡莫利亚城门(Porta Camollia)等等。

53 在过去的400多年来,每一位从北方进入锡耶纳的来访者,都要通过这座名为Porta Camollia的石门。在石门上刻有一行拉丁文,即“COR MAGIS TIBI SENA PANDIT”,意为“锡耶纳的心脏在此向您敞开(比您要穿过的这扇大门还要宽阔)”。这座大门实际上是为了纪念托斯卡纳大公斐迪南一世德・美第奇的到访而建造的。

54 米歇尔・德・蒙田(Michelde Montaigne),文艺复兴时期法国思想家、作家、怀疑论者。其散文对弗兰西斯・培根、莎士比亚等影响颇大。代表作有《随笔集》三卷、《旅游日志》等。

55 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英国著名小说家、记者和社会评论家。代表作有《1984》《动物庄园》《我为何而写作》等。

56 埃尔文・布鲁克斯・怀特(E. B. white),美国当代著名散文家、评论家,代表作有《夏洛的网》《精灵鼠小弟》《吹小号的天鹅》等。

57 亨特・斯托克顿・汤普森(Hunter Stockton Thompson ),美国当代小说家、新闻工作者、记者。代表作有《拉斯维加斯的恐惧与厌恶》《冈索新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