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番外:护妖道亲射贵朝官(二)

当下郁高挣扎着从榻上爬起身,居然了无畏惧地看向我的剑尖:“优昙……”他唤我多少年前自取的名字,“你是这个肮脏的师门唯一干净的人!很多事情,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苦啊!昙儿…这么多年来,你辈份比我高这么多,却一直叫我叔叔的!我是有苦衷的,叶惜花这个人,我看不懂他,我看不懂,可是…别人都不是他,我都明白的很!我很难…我也很难!”

我是伏虎国人,可这一点,兆迁不知道,我不让他知道!他要是知道了,还会重用我吗?我在伏虎国的时候,爱上了妫飘絮,可是阿絮跟了有权有势的张太师。张太师架空了伏虎老国主,他和阿絮生了个男婴,做了伏虎国小国主!伏虎国完了,阿絮离开我,嫁给了兆迁!兆迁是皇帝啊,他有的就是权势!所以他可以占阿絮!而我呢,为了权势,我向兆迁推荐阿絮,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我为了学本事,刚归腾龙那会儿,我看准兆迁字画好,觉得他有戏,我觉出他对道家有兴趣,于是我就找上了广兴子。可老头没看上我,我又找上了云栖子,他说我这个徒弟,收了也白收,资质又一般,对我爱理不睬的。他教我任何东西,都只有三成,还说要我自己领悟,我悟他奶奶的娃!后来,我又找上了云平子,他表面温和,其实暗刀子最多!他教我招百鸟,我搭上了兆迁,他和我的纠葛就开始了!他知道了我是伏虎国人,敲我一笔,知道了我和阿絮,又敲我一笔……我为了应对他,同时为了从他那儿学新玩艺讨好兆迁,我前后花了多少?!后来,不好了!有个伏虎国帝师被抓过来,他的人给了我一大笔,让我散布什么‘千星走必暗,一月日边明。’的谣言,好让兆迁警觉去倒明丞相!我为了确保拿到好处,位子不倒,提出要伏虎国主金印为证,谁知伏虎国那贼拿了一颗假的唬弄我!不知道怎么了,这个事又给云平子知道了,他威胁我说,要把伏虎国的贿赂全拿给他,否则他就告诉兆迁流言的源头到底是谁?!了不得呀!这要是查究起来,可是绝对的死罪呀!我那时就恨透了云平子!我派人去杀云平子,可派的人被他除掉了,云平子把那人的首级扔到了我的车前,我吓得五、六天起不来牀!没想到紧接着,兆迁给明丞相抓到了西殿里!云平子的父亲在朝里呼风唤雨,我好几次差点掉脑袋,我提心吊胆地过着,过得那叫一个惨呢!可是,想不到啊!阴沟翻船,明相给伏虎国刺客刺死了,兆迁又得势了!云平子他爹,没等兆迁追究就自尽了,云平子这才收敛了一些。我为自保,搭上了席鹰,我对他很好,我在兆迁面前保荐了他的画艺啊!可他对我呢?表面还行,其实更狠!他别以为我不知道!好几次他都想用自己的侄子害掉我的位子!明相完了以后,大殿下和皇后就惨了,皇后给兆迁亲手害死了,我为了迎合席鹰和飘絮,一直往死里对付大殿下。谁知道大公主又和我作对,我干了亏心事,每天不安生!没多久,我又栽到叶惜花手里了……云平子看我得势,就又过来巴结我,谁知收妖宝瓶没有用,反而让兆迁注意到了云平子!云平子居然还准备了上书,要在明后祭辰的时候放倒我!谁给他出的主意呢?我知道!是席鹰!兆迁见过云平子后,席鹰就忙不迭地夸云平子好,他因对幻衣用兵的事要和我撇关系,一早就联系了云平子!我怀疑皇上注意到云平子,也是姓席的安排的!

云师叔他要用写青词的方式上书,文辞就需要不停修改,直至尽善尽美。再加上事要保密,所以他一直就贴身藏着,也是天开眼,他喝醉了酒,自己把那上书稿从衣服里掉出来!我对他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想起了以前准备对付大殿下的时候,没用上的红砒……

优昙!你是个女子,你对我最好了,你的腿功那么好,你都教给我,我怎么可能害你啊!阿昙,你这样的人,在腾龙有几个呀!我只对付云平子,我扔掉那颗烫手金印,顺便让云栖子也滚旦了,可我绝对不会对付你的!阿昙,国师的位子是我的全部,除了这个,我还有啥?你要是还当我郁高是同门,就喝我最后一杯酒!阿昙,这就当是我的奠酒了——叶驸马虽然托了我一把,可我脏腑摔坏,无可复原,门里的人,除了云平子,我可一个都没有害绝呀!

云开子——这时还叫林优昙,她说完郁高的过往,又接着对兆凌述说道:

我听了这话,就对郁高说:“郁叔叔,回头吧,以后做个好人,还能歇得安生点!”接着,我心一软,喝下了他的酒。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酒是江湖奇毒灵雀引!郁高到了这份上,还要害我!灵雀引,饮一滴可使饮者患雀目之症,一旦日落,眼睛全盲。而我饮了一杯,情况更坏,我一身腿功,全数被废,今后,腿脚疲软不便,彻底是个废人了!

我自然是痛心疾首,可他呢?他云淡风轻地和我说,没办法,同行相忌,兆迁信道,可天下道士有多少?我若不把你们这些威胁除掉,怎能永保权位?我现在因为一摔,在兆迁面前是彻底没指望了,一定要除掉你!你生得美,本事又高,兆迁万一看见了你,多少个郁高全完了!优昙啊优昙,你心不可软,因为心软,你这朵昙花,非谢不可了!

但是,在我昏去之前,我亲手剑斩了郁高。郁高失势了,当时,我挣扎着离开了他的府,府上全是抢财产跑路的人,谁也没有拦着我。

我苦心保护的道众,见观里没油水,都各奔前程了。信安小师侄最终找到了我,把我扶到了这里。后来,那位显达医师到此寻访疑难杂症,为我诊治了,给我个方子,配成这玫色药水,我晚上才能见到点光。郁高一死,抄杀师门的事没多久就淡了下来。这些年,我把师父的本事件件教给信安,信安靠着医术给人看病,保着我俩活到如今。现在,信安死了,天下没人信我,自是生计无着。我伤心痛绝,去屋后祭他,迁延得晚了些,就给你撞上了。

“林贤妹,这下你可瞧出来了吧!这宫里,就是这样的。多得是像郁高那样的人!也就为这个,我死也不愿在宫里呆着……”兆凌此时才发现自己还在小几上把着优昙的腕子呢,忙放了手道:“你那药…我不能要,我若要了它,你再需要时,可就没有了!你今日开解了我,我心里倒也好受了些,还捱得住呢!”

“你若真信我的话,就痛快用了我的药!我的药也不是白给你用的!兆凌!”云开子的盲眼中垂泪,神色却极郑重的:“你须发誓,自今而后,不可如今日一般骗我,一件事也不能骗我,否则……我不会留情面,不管有多难,我都会亲手了结了你!”

“贤妹,你是给人骗惨了。阿凌…我感你的恩,我发誓,永远不会骗你的。”

“我何尝于你有什么恩?”那林氏优昙的盲眼中死水无波,望在虚空里,那双美丽的手却在她那道装的腰间寻摸,半日找出个猩红色的小小木盒来。“吃了这药,你要受一个时辰的苦痛。那是犹如碎骨洗髓,灼心挖肝之痛,你需忍着,不准喊出声吵我呀。随后也只有十天,你也就那十天有些气力,你可要用好了,过了十天之后,你那情况也不会比今天好多少,还可能更坏的…你敢不敢用?”

“贤妹,用药总有风险的,你给我过上几天自在些的日子,便是一个时辰,也是大恩呢!是你给的,我就算吃死了也甘心的。”兆凌的眸中如有月照寒波,碎漪泛银,一霎落泪道:“只是,给了我,你可怎么办?”

“这药我不稀罕。原是我师傅给的方子,我为防灵雀引的毒气攻心,是最常用的。但,你这毒又和我的不同,你可只有这一次吊命的机会,过后想再用,那是想也别想。不是我唬你,中华可有先例,有个皇上用了两丸差不多的药,立时吃死了的。”

兆凌想了一想,嘴角勾起,微笑一下,道:“贤妹,我先给你留个字据,万一我折在这里,决不牵累贤妹!林贤妹,我如今还有许多牵挂…实在不是怕死,是舍不得呀!我……”

“你这不成器的人!难道,当初你姐姐姐夫护着你,就是让你在犹豫中等死的吗?有些抉择,谁也不能替你做的!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然而生死之间的抉择是极难的。此时兆凌颤着手拈上那丸奶黄色药丹,缓缓送入口中。他以为他已做了人生至难的抉择,但他全然没有料到,林优昙,这个与他刚认识了几个时辰的女子,此后与他也颇有缘份,也会让他再做许多次抉择,每一次抉择,都比这第一次来得艰难。

服下这劳什子药丸之后,阿凌就缩在优昙身后的那张榻上——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信安的。他死命咬着牙,那极致的疼痛下,他也几乎没有出声呼痛。可怜他的乌发已乱,满脸的冷汗将他两侧的发丝浸透,簪子也因他的挣扎翻腾而跌折了,脸色如同白纸,唇上也无任何血色,但,他的眉眼五官还是极秀,下巴的线条依旧利落,剑眉深眸,无不尽善。那药的后劲果然极其了得,阿凌死死抠住了榻沿极力忍耐,那一双纤细修长的手,只落得十个指甲盖全部脱开伤损,只看那指甲边缘洇开的血色,就知道是钻心的疼!

林道长却也是睡不着的,这种苦痛,她自被害那年起,到底受过多少回?她记不清了。今晚的阿凌的状况,和她以前的样子也差不了几分。优昙至少到现在,还并不心疼,她轻轻问道:“兆公子…阿凌…你还行吧?你还活着吗?”

兆凌虚弱已极,哑着声应她道:“没事儿…这小命还在呢…贤妹…谢谢你!我有一句话一定要对贤妹说……”

优昙冷言道:“若是你自个儿的事儿,你自个起来料理,我是残损之躯,半分也帮不了你。”

“贤妹…别太苛待了自己。其实,你生得极美…只是遭了难!但人生际遇…没个定数的…定有一日,你会灾消难满…惜花哥和我说过…什么…什么都会向好的……林贤妹……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阿凌…罢了…就为了你刚才这话,我应承你。你万一折在我这儿,我就在白日里用大字把你的遗愿写下来,到西郊寻到你府上,贴到你家门口…这样,我便不用与别人打交道,省得给人骗得更惨!”

那剧痛缓了一缓,兆凌美目倦开,明眸流转望定了优昙,竟开口道:“我欠的情债,不与贤妹相干。只是你,听我相劝,今后莫叫优昙了…贤妹…昙花易谢,意头凄凉。我…我愿替你再起个名字……这样,便是那阴司里管事的,他轻易也寻不着你!”

优昙愣了一愣,盲眼中泪光剧烈涌动,却勉强没落下来,她尽量平心静气问道:“你这人…给你些松动,你便又敢胡言饶舌了…你要给小道我改什么名字?”

兆凌又笑了笑,好像自己先前一点儿也没遭什么罪,反倒好像带了点期许:“依我看,贤妹你的芳名可改作‘清月’。明月清光,万世永恒。贤妹,今后你既便眼中不见光,心中也自有光。今后…阿凌只愿你活得长长久久的,一分分好起来,什么也不要怕!”

优昙只想起郁高对她昔日的照护,又想起喝下了灵雀引后,垂死的郁高说的那些话,刚泛起的热望便又冷下来,口吻冷硬地回他道:“我也没做亏心事,原本就什么都不怕!兆凌…你莫死了,坏了我的名声!”

“我心里实不愿死!我还有许多交待要给我家小鸳呢!太夫人年纪大了,今后谁照顾她呀……小蝶我也不放心…黯儿…唉!我还想要找到惜花哥,救回姐姐,还想着流光、文哥儿、忠义他们一大帮子兄弟、故旧…我恨呐!实在什么也舍不下呀……贤妹…可我现在…已连咳嗽的力气都没了……贤妹……这是命数,谁知道呢?”那兆凌忽然强坐起身来,口气神态中那急切激愤之意已完全明了:“贤妹!我若不死,必去帮你找解药!你这人,眼睛若好了,腿功再复了,你该有多好看呀?!只要我不死,我一定和你结拜,我要押上这条残命尽力护着你……再找好多人来陪着你、照顾你!你是个大善人,有的是本事、又没做一点儿错事,就该顺顺当当的,老天凭什么这么折磨你呀!郁高这个该挨刀的狗贼,当初他暗夜里跑进思过宫,预备毒死我的时候,我也没有这般恨他呀……”

兆凌在观里同林道长说话,一力苦苦熬着,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凌乱,是卫流光咋咋呼呼的声音:“有门儿了…寻着了,阿文呐,你看,这是不是宫里的灯啊?叶孤鹤大人是神仙呐,他一猜就知道阿凌躲进了道观里呀!阿文,你赶紧骑马回去,和忠义说找到了,叫他赶紧回去通报太妃娘娘和刘太夫人呐!”

“对啊!叶大人说,这个阿凌心里啊,疼着鸳姐姐,想着驸马爷,肯定不舍得当和尚剪了红尘缘,他那软心肠的人怎么舍得死呀?!一定不能寻短见!驸马府、家里,他一时没车马、身子又不好,飞也回不去,他不想呆在宫里,便只有在道观里,他走不远,从近处找!”

“就这家太偏,咱第一遍没看见呐!”流光道:“你快回去!劝着点刘夫人,鸳娘娘竟也不在家,她急得了不得,又进宫来了呢!我去找阿凌!”

“贤妹,我兄弟暗夜里来找我了。我也只能先跟他回去…贤妹,你一定等我,我一定要帮你,便是挺不过去,我也要帮你的!”

林道长还是冷着心回答他道:“我不要你帮,你要保命,你的命,是我师父的医术招牌。你只管走,我也倦了。十天以后,你若还活着,就亲手写一张大字招子道:济世活人真神医,然后你亲手贴到我的观门上,这就当诊金,知道了吗?”

“好。我会的,一定会。”兆凌延捱着走到门口,望见了卫流光一个人在那儿:“文哥儿叫我先给打发跑了,他因丢了你,怕给人满门抄斩!吓得哭了呢!”

“别浑说了,唉,可怜他是伏虎国的,他们家的血亲也没了,一门就他一个。”兆凌白着脸,见那雨还不停,叹了一声,跟着流光坐上了他的马,道:“阿光,难为你们了,我也不瞒你,我是梦见你嫂子竟离了家!你说我能不着急吗?后来,到这观里,碰到了忠义以前挂嘴边的那个云开子林道长,人家竟是个女子,她送了我一颗药丹,许我十天松快日子,指我到至高至贵的地方去寻你嫂子。”

“竟真有这事儿啊!太夫人又进宫来,见了阿文说…鸳嫂子不在家了…唉呀…竟真有这事儿啊!阿凌,我不知道你们这是什么事儿…你真别这么下去了…你再这么下去…瞧你现在那样儿……我最好一辈子不成亲…唉!”

“至高至贵…莫不就是皇宫?要不就是一定是高越山…那山在皇宫高越园里,又是龙都最高的地方…一定…一定是那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