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出生至今,兆凌从没有哪一回这么细致地搜找过整个腾龙宫。宫里清风朝、西康朝留下的先皇各阶嫔妃,聚居在颐康苑的园子里,各自带着手下住一宫,总共有四十多位太妃人等,各人手下还有不少人。阿凌一个个跑遍了,每一个都去送了好多好东西,挨个说了好多暖心话。太妃们都很奇怪啊,这些不是祖制规定的话呀,每一句都像是贴着心说的!还有绝的呢!
他挨个问太妃想不想回家,只要说想的都准了,什么时候回来,回不回来也都自定!这可是个大事了,朝里说什么的都有,大臣们大多说他只是预备着改了年号后好收人心吧。
想想自己的父皇兆迁呢?在世的妃嫔是一个也没有了,可是,在阿凌的心里面,最鄙视的恰恰是他!他先前在娶他母亲明秋晚皇后之前,就立了八个嫔妾,后来这八个妾室,没一个熬到被册封的,这是为什么呢?阿凌都懒得去想!后来,他上位后共纳了四个后妃,是腾龙历代先皇里最少的。可他无耻呀!兆迁出宫微行,给叶飞云老大人给批了,趁叶飞云致仕,他建了个什么“修道宫”,沾过的少女记下姓氏,有的记下全名,有的记下称号,封为“贵人”,总数有400多人——这400多人的花名册,随时被销毁,正史里没有提到一个字,可他书君三十年驾崩的时候,有个史官隐掉名字,都给写在了野史里!
到了阿凌此时瞧见的这一批,仅仅只有二十多个人了!阿凌流着泪,当着这最后一批美女的面,温柔地告诉她们,要她们相信朝廷,相信他,待他去和户部戚大人商量好了,一定给个好说法!
可怜的阿凌!走出了他爹造孽的修道宫,阿凌又拖着重病,跑到那宫娥内监等人住的地方。情况差到出乎意料。这些人的住处拥挤不堪,闲人进去的刹那就会觉得浊气/逼人。他一个个铺位地对过了人,很快又放了话,愿意回家的,都回家!他这么一说,是有很多人回家,回家的宫人是口口声声的称颂于他;可还有很多不走的,也是各有苦衷的!阿凌找到了总领内监的徐本公公,和总领宫娥的华姑姑,问的只有碧鸳的下落。可…徐公公他们怎么会知道呢?这一轮找寻,自然没有结果。
接下来兆凌在朝上与叶孤鹤等大臣苦争一回,只为了把文儿等人全身全影的带进来!他要小厮伴驾,叶大人他们说最低只能用中华那宏孺、籍孺等人的例子,他们这些都是君主的“幸臣”!可阿凌就是不依,怎么着都不答应,一道明诏下来,别人也都不争了——阿凌说了,老师,要是当内侍的是您的儿子,您会怎么想呀?叶孤鹤给他气蒙了,这个夫子想,我读尽满腹诗书,难道就为了儿子去当太监的吗?可这话,他说不响呀!他不反对了,尚青云大人想,没事,就几个特例,别的还不是都按规矩办!赶紧别作声,别一会儿把新皇得罪了!朝里的李荫国师反对的也很厉害,本在折子上写了二十多条反对意见,见了那诏书,也不言语了……
所有地方都找过了,可阿凌还是相信林道长的话!他一面强自镇定地安排太夫人在月宸宫住下,答应她,自己能猜到鸳儿的去处,一定找她回来!可太夫人说,不想留在宫里分他的心!她相信小鸳一向是有分寸的孩子,至少也有孝心!她再怎么样,不会丢了她的老娘的!老夫人说,她要和小蝶先回家等她,若等不着,就再到别处去找找…或许能找着的!阿凌听了刘夫人的这话,心里慌起来,那林道长的话究竟可不可信?若可信,为何宫里找不见她呢?若不可信,那小鸳…在哪儿呢?
宫里的每块地、每片瓦都快翻遍了…没有…阿凌是灰着心,孤注一掷地想:我只有一步一步,自己登上高越园中的高越山…龙都最高的地方,上面建有二百多座寺庙尼庵,全是皇家道场,承过圣恩,没封位号的女子,先皇们舍不得放出宫的内监、宫人们以及外头选进来的和尚、师太,都在那里呢?小鸳…你伤了心,失了儿子、恨着我、生着那内外交煎的病,你会不会躲在上头和我生气呢?
知道这呆子要上高越山,流光和文哥儿是急透了!他俩说要用轿子抬他上去,可阿凌怎么也不肯。他口是心非的说要去山上皇家庙里求佛借寿,半点不能马虎,其实为了找小鸳,他这是又和老天赌命呢!
春日里,那阿凌穿着从眷花府家里穿的那墨绿厚绵袍,软绵绵、晃悠悠惨兮兮地一步步挣扎着挪上山去,每回脚下一软,连他自己也会担心,他会立时跌下去的。在蜿蜒的砖石山道上走着,兆凌不觉又想起了惜花哥。“唉!我这个不成器的人,白白负了你的心呐!你让我一步步好起来,我又把自己弄到这样子…但是姐夫,老天再让我来一回,我还会捡起那珍琇石的…惜花哥…你要是还疼惜阿凌,就快回来…你要是不回来,阿凌要是再寻不见鸳儿…那就真的撑不下去了……”
高越山山势绵延,幅员虽不广,但那山高崛奇秀,兆氏皇家仗泼天权势,独占此山灵气,何等霸道。但如今这偌大山上,只有阿凌一个游山香客,孤单清冷自不必说!仪仗车驾全无,长随陪侍不见。孤零零孤雁失群,颤悠悠败花落枝。心存离散难言恨,人间何地逍遥天?只落得访完几座栖佛寺,路见数眼功德井,驻步处,到得慈航尼院。
阿凌一步跨进老木高门槛,正迎着一位师太。兆凌看了,料想她是主持,便上前揖了一礼,道:“师太请了!小子是隐王从人,奉上命差遣,来寻那隐王的故人。不知师太的宝庵中,最近可有生人来访么?”
“王爷!隐王爷班师视朝已有一月,太妃娘娘邀齐众家王爷,颁下懿旨,天下可呼你隐王为帝。你初见贫尼便打诓语,是禅心不诚,不好求佛寻人的。”
“师太!”兆凌见那老尼直接点破他的身份,只得坦然直言道:“小王不解佛理,万望师太莫怪!我因做了大孽,失了至爱踪影,五内郁伤,六神无主。师太,我到了这份上心里反而明了:人之身份财富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何足挂齿!师太,望你指点迷津,示我至爱所在,小王今生来世,愿结草衔环相报!”
“王爷!以贫尼所见,万事自有缘法,人不可过狠,更不可太贪呐!迷途知返,方为上策呀。”
那老尼定神望向兆凌,但阿凌心中迷乱,情烈如火,半分也没听进去,道:“师太差矣!凌所求乃份内之缘,不敢贪求!若我抽身不理,今生热望全无,纵使留在富贵天家,也了无生趣。”
“世人眼中有万花缤纷,岂可独专一个情字?王爷一步踏错,为情所困,白白生出千愁万怨,徒然自苦,并无丝毫用处!唉,贫尼便只有请王爷在庵中随喜,弥补心中悔恨之事,日后才有遂心指望呢。您请吧。”
兆凌本来心中怨道:“老尼!我妻到底来没来过?你为何不肯明白相告呢?”后来一想,这师太说了这些话,分明是有原因的!莫非碧鸳真的来过这里?他心里那巴望重见的热望又升起来,又恭恭敬敬打了个稽首,“师太请!”
庵里尼僧在内梵唱,其声入耳,整齐而低沉。阿凌的心境原就沉郁,听了此音,只觉愈发悲凉哀伤,移步之间,已泪落如线,忽见眼前左面有一排长供桌,供桌及后边挖空的墙面上,俱是各种神主排位,举目细看时,神主不是历代先皇,却是大多无名,只写吾儿、吾女之字样。兆凌木木地扫过一眼,泪已糊了眼,忽地,在墙上的神龛中最中间一牌神位里头瞧见了一个牌位——只看一眼,阿凌便知道这是她的字!别人都是用泥金墨描的,她呢,用血和墨写的,字迹黑红,颜色晦暗,但却十分工整,一看就知用的小楷——
记得当初棋圣爷成名的是行书,自小,刘夫人依样教她的也是行书。可那日,阿凌说女孩子学小楷秀气,她就认真学小楷……
阿凌颤着手抱过神主默默哭了一回,珠泪又一颗颗滴在那乌木神牌上,他心里知道小鸳已来过了,明明是避着他,不想见他呢!
“孩儿…孩儿…可怜为父都不知你是男是女,却狠心夺了你的命…孩儿…为父实在想不着两全之法,只好先委屈了你啊!你在那世里也别害怕,只是莫怨着你的母亲…孩儿…你要保佑着她呀…早晚爹下到阴司里给你赔不是,以后日日伴着你、爱着你、给你认错呀……爹对不住你…实在是没法子…这世道…爹怕你和你娘都过不好呀…孩儿…咱俩自有骨肉之情,可…可细究起来…还是你娘待爹的情份重呀……”
那老师太见他哭得伤怀,也不忍了,道:“王爷…情天恨海,不可补的。你寻的故人,确实来过小庵,她只托贫尼还给你一件东西,说你见了就知她的心意。如今…她却已不在宫里。她也说了,若你真寻到这里,要贫尼告知,她现在是为你离去,等想通了,自会为你而归。她还说了,要不见面容易,但要忘绝了,以后再不忆起,她还做不到…要你好歹保重,容她点时日呢。”
那老尼说罢,取出了一方素色底子绣莲花的丝帕交在兆凌手中。
这薄薄的一方绣帕子,早用旧了,就连上面的绣莲花的丝线也旧得黯淡了。可这帕子却是他俩定情之物。当初在牡丹宫原本他俩僵着,谁也不点破那一句,可那种微妙的关系却是很磨人的!所以那一回秋凉时,他那旧病便分外沉了些。小鸳也就分外殷勤地忙前忙后了。情丝撩人,阿凌本是一日十二时时时都有心对她说穿了罢了,可那旧疾一袭来,他便又冷下心来,藏起这旧帕上冷了的一片血渍,他就恨声道:“你也别费心思了!有的人呐,没指望的,你等到铁树开花了,他也不会开花的!”
阿凌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小鸳的眸中情火炽烈无隐,她一把拿过他的旧帕子道:“不怕的!明日,我就有法子让它开花!”
其实他只在那一瞬就猜到了,无非就是绣上一朵什么花嘛。可是,真的到了明日里,那帕子叠好了回到他手里,阿凌亲眼看见那粉色的绣线极细极密的绣在他的血迹上,那针脚那么考究,纹样那么精细,分明就是极深沉的情意,明明白白写在那帕子上了!兆凌不觉一阵狂喜,脸红心跳之后却又不敢了:人家这般对我,我又能为她做什么呢?就这般在忐忑后释然,释然后又忐忑,心里游移着,怕着,可那手却老实收了这帕子,这世里从此后宝似的藏着,从牡丹宫到眷花府,一时半刻也没离开过身边呐。直到前年年底那个晦气的时辰,他从市集上逛一圈回家,什么都不一样了!宫里来人说姐夫保着父皇去了探日海,父皇驾崩了,惜花姐夫生死不明,姐姐和二弟等人都被俘,要他赶紧进宫!宫里的天使大人像强盗一样就要把他架上宫车,他就把这方帕子交给了娘子收了,别的话什么也来不及说!对他最好的文哥儿像塌天了一样拽着车沿跳了上去,可不争气的阿凌呢?临走他也只是望向爱妻的方向,连老夫人都没有顾上!
现在这方手帕又回到他手里,是个什么意思?不用想!定是她恨极了,怨自己看错了人,旧情只如东流水般逝去,所以把那定情物又丢还回来,以往的事儿,一笔全销,不提也罢!
可这么一想,便一分分断去了兆凌的活路!他忽然想到,怪道那些用情至深的人临危时要烧诗呢!到如今他才算明白,在火里焚去的,不是情份,也非怨恨,也非怜惜与哀叹之意,而是命,是自己的命!
到了这地步,那呆子又觉得忽然什么都看淡了!未了之事,赶紧了结了,然后破罐破摔,随他去吧!
访得了确切消息,下山回宫的时候,阿凌就似给人抽空了一般,觉得什么都不好了。文哥儿和流光在山下御道上接着他,看他的状态,真是太奇怪了!阿凌木然呆笑,慢悠悠说道,他折腾不起了,要按老师的心意,去学着看折,帮朝廷分分忧!
后来的日子里,他干正事可用心了。开仗打坏的地方,他一个个拨款去修,百姓困难的所在,他也派人去发款发布帛、米面,演武场的忠义是最明显的看出了他的变化,他是三天两头往那儿跑,一看就是一整天,帮着军士敲敲战鼓、鼓鼓劲他都乐意啊。大臣的奏折,他一本本认真看,有时写的批复比原奏折还要长。那字漂亮的很,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这哪像带病的人写的字儿?有些大人竟怕起来,别是隐王爷缩在宫里称病,原是为了摸摸各位大臣的底吧?但是叶孤鹤和卫流云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事出反常必有妖呀!
兆凌私下里向孙御史访知,朝官里有个旷大人,此人号称“刘伶徒孙”。阿凌知道他爱酒,下值把他召到寝殿里,温言细语的要他把所有的酒都交出来。这个旷大人心里直打鼓,想了上中下三种“上意”,分别作出了应对:上为王爷也爱酒,自己交出最好的酒巴结一下即可;中则是王爷听了“谗言”,已认为他“好酒误事”,要罢掉他,所以他也准备了一篇自辩的文章;下策为王爷是用酒为引,想探他有多少家产!他要把所有酒都交出来,暗示王爷,自己家除了酒,啥好玩意儿也没有!
最后,这个旷某大半夜运来了二十多坛好酒。家里还有四十多坛…他想,别让王爷觉得我太富,总想着敲我,把我当贪/官!
收到了旷大人孝敬的酒,阿凌还不忘谢过人家,旷大人擦着额上的汗退出了寝殿。阿凌又找来了华姑姑,要华姑姑给他挑两个老成点的、脾气绝好的姐姐带几个人到玄英观林道长手下听用。
华姑姑一听这话,心里动了许多念头——尤其当她听说林道长是个女的,她的心里立即就“明了”了:这个女道,将来定是娘娘!可怠慢不得!华姑姑于是挑了两位年长些的宫娥:怜霜、冷屏推荐给兆凌道:“皇上…这二位人才是头挑的,只是她俩运气都不好,挺可怜的,不知这位娘娘…不…道长她介不介意!”
兆凌摆手止了她的话,急忙道:“诶!华姑姑,您可别胡言,辱了人家的清名。这位坤道,是小王的恩人,我要封她为义妹的。她的性子有些冷硬,千万听不得这种话!你且和我说说,她们二位姐姐便怎么样呢?”
“哦…哦…婢子失言!”华姑姑嘴上那样说着,心里却未必信:“这怜霜,年轻时被西康爷醉酒后沾过,可西康皇上醒酒后嫌人家出身低,怎么也不肯承认;这个冷屏,唉!她更惨呐,西康爷为了拉拢椒王去打仗,竟把自己的美人冷屏许配给椒王的儿子,叫椒王世子去宫中相看冷屏,结果没等成亲,椒王儿子竟然在龙榻上强占了冷屏,后来椒王打仗败了,许婚的事也黄了,西康帝反而把冷屏打入了冷宫,听说临驾崩的时候还要赐死的,是一位内侍收了她娘家的银子把遗诏给烧了不报……”
“这二位姐姐无辜,今后莫再提旧事了。其他再带上几个人,俸银也别短了她们的。明儿您带上我这亲笔信,和那几位您挑的姐姐同去。不过今日,您需确认她们肯去才好。倘若那林道长见了我的信还不愿留人,那你们再回来就好。”
“王爷…不…如今掌事的李太妃娘娘吩咐,自今称您为皇上…不得有误…皇上…皇上您如此用心,娘娘…啊不,道长她又怎能反对呢?我明日定领她们共八人前去。”
“如此就好。”
兆凌从此就拼命理那“正经事儿”,药却也是照样喝的,但显达御医发现,他竟偷着喝酒!借酒浇愁,销去了药性,不多时,形销骨立,哀毁已极!
瘦到脱了相的阿凌,那双眼也似枯了一般,完全看不出当初那清俊绝伦的模样了——叶孤鹤、卫流云等人是一直劝谏他的,他干脆躲起来,除了在朝上,他就再不见孤鹤和流云。然而,每每孤鹤和流云含着泪在朝上劝他保重,他也总是非常温柔的接下他们的劝告,感谢一番,但是谢而不受,充耳不闻。
这个死了心的人,恐怕还是舍不得那点子恩情啊。因为,他在夜静更深的时候,迷上了画画。
流光撇了演武场的差事,偷偷进来看他,瞧见了文哥儿,说起了他画的东西。
“他不让我看,我没看清楚…就偷看到…好像一团一团的,唉…别是什么鬼影子吧!他现在弄成这样…这神鬼之物,他可沾不得呀!”
“不是什么鬼影子…唉…我瞧见了…是眼睛,是画的一双双眼睛…是…美貌女子的眼睛…唉!他要再找不着鸳娘娘,早晚要送命的……”文儿已是泪雨如梭:“我有办法…我去和他翻旧交情,我就不信我在他心里没有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