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阿克塞拉溜进帐篷,发现安吉正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只哭闹的小雪豹。小雪豹靠在他的胸前。阿克塞拉的眼睛疲乏,眼球充满血丝,但是面对这张无与伦比的可人小脸还有那华美的豹纹,她仍不禁对它微笑。小家伙挠了一下。如果幼崽待在帐篷的箱子里,希巴一定会被逼疯。

怕什么来什么。虽然幼崽目前还活着……“还有可以喂它们的牦牛奶吗?”她问道。

他点了点头。幼崽这么瘦弱,身上冰冷,如果没有足够的营养供给,它们不会活太长时间。

“它们在这个箱子里呢。”瓦罕人用他的靴子踢了踢放在地板上的纸盒箱子。他就像抱着婴儿一样轻轻摇了摇幼崽,棕色的眼睛神采奕奕。

箱子里传来喵喵的声音,她将手伸进箱子,把小家伙抱了出来。小家伙被黄褐色的布裹着,布面上覆盖着墨黑色的圆点。小家伙依偎在她的胸前取暖。约瑟夫从后面走过来,阿克塞拉抬头看了一眼。“我不明白,谁把它们带到这儿的?”

约瑟夫伸手接过阿克塞拉手中的幼崽。“你喂它们,我去生火。”

阿克塞拉伸手轻轻抚摸了幼崽毛茸茸的小耳朵,幼崽便用明亮的蓝眼睛看着她,她感到心都要融化了。幼崽的存在时刻提醒着她,她的工作为何如此重要。地球上存活的这类生物已经为数不多了,而且还被驱赶到了最为残酷的边缘地带。

“什么样的人会杀了母雪豹而留下幼崽呢?”约瑟夫问道。

人类总是一边杀戮一边挽留,但仍是有些不合情理。她蹲下身,打开铁炉。这个用生铁打造的铁炉是他们在前年夏天从喀布尔带过来的。那时候他们才刚刚开始做这个项目。她划了一根火柴,把已经准备好的牦牛粪便点着。粪便噼啪作响,橙色的火光闪烁着,比起那些刺鼻的燃料,牦牛的粪便更好用一些。

她抬起头,发现这两个人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等待她的指令。她是一位出色的世界濒危猫科动物保护专家。偷猎者和死亡对她来说早已成为家常便饭。但是这次有所不同,要想找到罪犯所在的位置十分困难。这个地区位置偏远,还要权衡地理和政治因素,想要阻止这个混蛋真是难上加难。

她看了看帐篷内光秃秃的白墙。通常墙上都应该用灰泥标明每只雪豹的地理位置。“那人将幼崽丢在这儿的时候,我们的地图至少还没上墙。”

“他不需要这些幼崽。”约瑟夫把幼崽裹在他的夹克里面,浓眉下的双眼看着她说道。“我觉得有人在用我们的颈圈追踪雪豹。”

阿克塞拉张嘴想要争辩,但是约瑟夫没有给她机会。

“想想看,怎样才能快速找到阿斯兰和希巴?我们花费了近两个月的时间不断地布置陷阱,连它们的影子都没看到,而那个人却在几天内发现了它们。”他深吸了一口气。“有人利用我们的射频或者卫星直播堂而皇之地发现了我们的雪豹。”

“不可能。”她琢磨约瑟夫的话。无法想象但也不是不可能。“阿斯兰或许还没死。”她说。

安吉犹犹豫豫地说:“我今天早上发现了他的颈圈。上面有血迹。”

她的心里七上八下的。

火炉总算发热了,约瑟夫坐在火炉旁边。“要知道抓到一只雪豹多难,更别说在四十八小时之内找到两只了。”

困难是她生活的熟客。

很多常年生活在野外的人一生也没见过一只雪豹。大型猫科动物专家组成的庞大团队经过数周的缜密观察和精细筹划,利用高科技诱捕技术,成功的几率仍是微乎其微。然而,这个偷猎者可能已经在这儿待了几个月,或者他就是当地人,再或者他真的很幸运。

寒风吹过,她抱紧双臂让自己暖和些。即使她想反驳约瑟夫的想法,但他也许是对的。不安和忧虑涌上心头。“那就是说我们已经给每只戴颈圈的雪豹签下了生死状。”

恐惧交织在心间,这种感觉越聚越多,最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觉得完整地吸一口气都很困难。国际保护基金会的项目去年秋天给十只雪豹戴上了颈圈,取得空前的成功。如果偷猎者的目标是所有的雪豹,那么几周之内,整个瓦罕地区的雪豹将会被大量捕杀。这都怪她。基金会不会再在阿富汗设立工作场地了,可能也不会对任何野生动物戴上无线电项圈了。这将是三十多年来保护工作受到的最致命一击。更重要的是,她的雪豹成了牺牲品。

风肆意地刮着,提灯忽明忽暗。

“为什么这个混蛋只是射中了母雪豹之后,又把雪豹幼崽安全地带到这里呢?”阿克塞拉十分困惑地摇了摇头,越想头越疼。

约瑟夫用掌心托着小雪豹肉肉的肚皮,将它举了起来。安吉递给他一小碗牦牛奶和一个牛奶杯。不知道约瑟夫在哪儿挖到的。小雪豹见状便喵喵地叫了起来。

“这些小家伙们在黑市能卖个好价钱,”约瑟夫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但是他还得喂这些幼崽,然后直接把它们运走。”阿克塞拉恍然大悟地说道。

“然而他还没有时间……”约瑟夫和阿克塞拉对了对眼神。

“因为他还没有完工。哦,天哪。”

“难道是有人发现了这些幼崽?”安吉满怀希望地推测道,“有人知道这个项目,而他看到了这个营地?可能是他们发现了幼崽,然后把它们带到了这儿?”安吉疑惑地看了看阿克塞拉和约瑟夫。这地方没有什么路人,常出没于此的不是贩卖鸦片的毒贩子,就是给南方叛军提供军火的军火商。

“嗯。”阿克塞拉满腹狐疑。她试图用微笑应和他,让安吉安心一点,不过她的面部表情却很木然。可能她确实笑了,也可能没有。连她自己都混乱了。

安吉转过头去。小家伙试图爬到他的胸前,于是安吉用手拿开它锋利的小爪子,发现他的衣服上已经留下了几处小洞。

偷猎者曾经就站在这里,而且检查了帐篷周围的情况。这让她想到杀戮者的所作所为与她一生所追求的背道而驰。对于那个夺走雪豹生命,以此来换取几个微不足道的臭钱的可恶之人,拯救雪豹就是她的使命。

她慢慢站起来,头因为高原反应、精疲力竭和愤怒开始嗡嗡作响。

“你打算怎么做?”约瑟夫问道。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启动卫星链接设备。“我必须得联系基金会总部。”心中不安的感觉一刻没有停歇。几个月辛苦的工作不得不付之东流。与获取科研成果相比,救助物种显得更为重要。这场赌注对她来说下得太高,她必须坚定地前行。

安吉又向火里添了些干粪便。阿克塞拉感觉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我会发邮件给基金会,看看他们能否派一名专家过来解决幼崽的问题,从而便于日后的放生。”母雪豹抚养一只幼崽需要18个月。一想到这些野外生灵因为她的研究项目而被关进动物园,她就感到痛心。

“然后呢?”约瑟夫有些激动,声音都跟着颤动。他轻轻地把这只肉肉的满脸得意的小雪豹放回它的小兄弟身边。

她眯着眼睛,说道,“我会给总部发邮件,告诉总部我们在这里发现的可疑情况……”

“如果我们等待上级指示的话,会失去更多动物的!”

面对约瑟夫的激动情绪,阿克塞拉沉静地说,“我们不会坐以待毙。我们需要将每只雪豹重新套进陷阱,再拿掉他们的项圈。”这样做可能会让她失去最在意的工作,但她别无选择。

原本的计划是在两年后除去雪豹的颈圈。她揉了揉困倦的双眼。为什么她不能将颈圈远远地炸飞?那些装置并不可靠,但是……该死。她从来没有想过狡猾的偷猎者竟然用了反间计。

“以后我们要让颈圈公司想个办法给颈圈编制密码,这样类似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同时,这也是双方时间上的较量。挫败感使得阿克塞拉想大声喊出来,但她并没有这么做。她开始一边打字,一边对约瑟夫说,“去睡会儿吧,明天清晨我们再开始。”

约瑟夫和安吉已经筋疲力尽,两个人七扭八歪地爬进睡袋里,钻进两只“小猫”旁边的铺盖卷里,缩成一团。狂风在山间呼啸,吹得帐篷沉重的毛毡都跟着颤动。炉火烧得很旺,温暖着帐篷中的所有人。

她希望捕猎雪豹的混蛋可以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下被抓获。她希望那个败类就这样冻死在山坡。她走过去拿起睡袋,将它盖过肩膀,同时编辑那封足以毁掉她生物保护学专家头衔的邮件。

一旦丢了工作,她是不是就一无所有了?

***

1979年7月,阿富汗,瓦罕走廊

德米特里用他的德拉克诺夫狙击步枪,跟踪到三个当地人正牵着几只运送供给的双峰驼行进,后面跟着两个坐在马背上的西方人。

“上尉[1]?”他的中尉小声对他说。“这些人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需要干掉他们吗?”

“还不是时候[2]。我得先审问审问他们。”德米特里盯着他们稚嫩的圆脸。不用多久,他在莫斯科总部的领导们就会欣喜地发现,他的部队已经发现间谍在这一区域扩散西方思想的确凿证据了。“拿下他们。”

他的部队突然从地面冲了上来,包围了这辆破旧的篷车。他们将西方人从马上拽下来,踢到了地上,后者还在胡乱摸索着他们的武器。但是西方人很快发现步枪正对准着他们。其中一个向导脱逃想要拿回步枪。德米特里大喊着想让这个人躲开,但是为时已晚。子弹穿过了他的心脏,他瘫倒在地。德米特里本来很乐意让这个人散布谣言,看起来像魔鬼一样的士兵其实并不可怕。他翻过山坡,来回踱步。当地人和西方人被分散开来,武器被剥夺,钱袋被掏空,一切尽收眼底。

西方人的手被反剪。

“同志们。”他扬起头,对那个怒气冲冲的蓝眼睛男子笑了笑。从远处看,德米特里本来觉得这个男人会更年轻,更瘦弱,事实上只是这个金色卷发的人纯真的容貌让他产生了错觉。走近看,从这张脸上很难解读他的内心世界,给人一种未知的危机感。

是因为他无惧无畏?还是因为他那张具有欺骗性的面孔上表现出的轻蔑?

他不相信那些长着蓝眼睛的人。从这个人嘴里冒出来的都是谎言。

“你想干什么?为什么要抓我们?苏联在这儿没有审判权。”开始他还在说英语,之后一直用标准的俄语重复之前的话。连口音都模仿得完美无瑕。

“同志,你的语言功底不错。”德米特里说完便检查塞在这个人兜里的传单。“你还会说阿拉伯语吧?”他对着愚蠢的反苏宣传单摇了摇头。“可惜这里的人都读不懂。”

另一个外国人更年轻,更稚嫩,那样童真的年纪根本不该卷入这场世俗的阴谋之中。他明显更脆弱,更适合做突破口。

“我们是探险家。我们要登上诺沙克峰,但是你开枪打死了我们的向导。”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对德米特里正义的谴责,这一点确信无疑。但是德米特里并没有上当。外行。在这世上外行太多了。

“怪他自己。”德米特里摊开五指,耸了耸肩说道,“他不应该跑。”这是警告。

黑发男子紧闭着嘴喘着粗气,看起来十分气愤,他对德米特里大声咆哮。

“塞巴斯蒂安,什么都别说。”金发娃娃脸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德米特里弄碎了枪托扎进他的脸。他痛苦地大叫着在地上打滚,血从他的鼻子里滴到了地上。

德米特里并没有理他,他注视着深色头发的男子。“你为美国佬卖命?”他一声不吭。“还是英国佬?”他的瞳孔闪烁的那一刻德米特里便已得到了答案。德米特里走来走去。“我再说一遍,整个瓦罕走廊正在进行一场大博弈。”他叹了口气,将被揉碎的传单掷向这个男子,后者瞪大的双眼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另一个人躺在地上,上嘴唇血肉模糊。

德米特里眯起眼睛。他确信这个人十分危险。不过他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灯,毕竟有强大的苏联做他的后台。“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拍下来,然后把这些传单都烧了。”他命令手下的士兵。士兵们马上把骆驼身上运送的东西卸了下来。

其中一名士兵给他们拍照,即便周围的气氛悲凉而沉寂,金发男子还是难掩满腔的怒火。

“怎么处理这些向导?”大士问道。

德米特里看出了手下的杀戮欲望,但是他的交战规则不会动摇。“放他们走,让他们把动物也带走。”

“不要!”金发男子大喊,好像他能控制局面一样。混蛋。

德米特里又踢了下那个让他作呕的“蠕虫”,男人缩成一团,他厌恶地朝那人身上吐了口唾沫。枪声划破天际。

“我可以把他解决了吗,上尉?”

比起平民和士兵,间谍更应该服从不同的规则。

“我们只需要留一个活的。”中尉提醒他说。

以一人做突破口,来弄清楚英帝国主义还在蓄谋什么。德米特里观察到金发男子因为他而焦虑不安,不禁感到片刻的欢愉。

黑发男子结结巴巴地说,“你不能就这样击毙我们,你将会引发一场全面战争。”

“你还有你的美国同盟是在煽动战争。”苏联也会被动地卷入这场战争。他的观点存在错误,但是没有人想要听他解释。德米特里蹲在这个脆弱的人旁边。“你们的上级永远不会承认认识你们,更不会在意你们。没有人会关心你们的死活。”

“我们只是来爬山的——”

“你的家人永远都不会发现你的尸体。”德米特里从枪套中拽出他的斯捷奇金冲锋枪,看看是否上膛。他用枪指着金发男子,面带微笑地说,“告诉我,你就是英国间谍。”

“不管怎样,你都会对我开枪。”金发男子冷笑道。但是当德米特里扣动扳机的时候,他的眼睛一亮。“住手!我要和你私下聊聊。”

德米特里大笑,“现在已经晚了,没有私下时间了。”

“我是俄国间谍!”

德米特里僵住了,棕色男子对金发男子怒吼道,“你和他胡说些说什么呢?他们现在就只会冲我一人开枪了。”

“闭上你的臭嘴,塞巴斯蒂安。”

德米特里站在那里,眯着眼睛。“告诉我你的代号和你的训练者。”爱国主义驱使他核实这个人的身份,但是德米特里个人希望先看着这个自大的小杂种,以防苏军总参谋部拒绝听取他的汇报。

***

阿克塞拉从主帐篷的睡袋里爬出来,打开火炉烧水冲茶。她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而且她自己十分肯定身上的味道比当地的牦牛还臭。个人卫生已经顾不得了。她通常都会睡在更小的床铺上,不过因为他们昨晚到的比较晚,还要给幼崽喂奶,所以她也懒得去找自己的床了。她只是躺在地板上的睡袋里,闭上眼睛睡觉。约瑟夫躺在那儿。张着嘴巴打鼾。安吉抱着张托盘蜷缩在角落里,谢天谢地,身边的幼崽们睡得很香。他们晚上会给幼崽喂一次食。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们三个总是会被幼崽没完没了的叫声吵醒。照顾孩子如若总是如此,难怪她的妈妈会时刻守在她身边。

一想到妈妈,她就马上屏蔽了自己心中的念想。

她给每个人都冲了杯茶,然后想查收她的邮件,不过她不想接受那些她不能服从的命令,比如等熟悉周围情况之后,再找个合适的位置把颈圈保存好。因为如果他们再弄丢一只雪豹的话,她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她从卫星系统下载了最新的位置数据,记录下坐标定位的相关信息。他们还要找到八只动物。八只世界上最难捕捉的动物,聪明的它们绝不会掉进同一个陷阱。她朝枪架走去,尽量不发出声响,调配好麻醉药,装好会用到的镇静剂和解药,收拾好装着水和食物的背包以及各种所需装备。

她给幼崽做好了两次量的牛奶,然后把它们放在食物柜上。随后,她把约瑟夫摇醒,在嘴前面竖起食指,示意他小声点,然后环视了还在熟睡的那三个。他点了点头,套上鞋子,拿起背包和装着镇定剂的枪,跟着她一起在寂静的清晨展开行动。外面很冷,他俩一边小口喝着保温瓶里装的热茶,一边裹紧外面穿的毛衣来抵御寒风。她来到工具篷,取出很重的绳索陷阱和弹簧装置。她将四根扛在肩上,重量差点将她压倒。她又拿来一把锤子。约瑟夫拿起剩下的六根绳索和一把铁铲,俩人带着这些装备来到畜栏。虽然他们有一辆轻型摩托车,但是他们带不走所有需要的东西。约瑟夫不喜欢骑在马背上,但是路途遥远且困难重重,他必须想办法克服。

约瑟夫把东西打包好放在牛背上,阿克塞拉给两匹马套上马鞍。

“准备好了?”她问道。

约瑟夫点了点头,俩人随后骑马上山。

一小时后,阿克塞拉拖着无精打采的笨牛来到了他们设置的最成功的一个陷阱点——两只戴有项圈的雄性雪豹的栖息地的交叉口。山麓一片墨绿色的郁郁葱葱,薄薄的阴云漂浮在兴都库什山间,与暗色的山石遥相呼应。

通常设置陷阱需要好几个小时,不过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她心跳加速,就像灾难马上来临,倒计时还剩几秒的时候,每喘一口气都会很痛。站在超过海拔九千英尺的高度,稀薄的空气无济于事。

“我们要利用之前的陷阱。”这样可以节约时间,无需在半冻的土地上重新挖坑,也不必重新花时间选新的位置了。缺点是这些大猫可能不会愚蠢到两次掉进同样的陷阱。

太阳升过锯齿状的山巅,他们逐渐接近了第一个陷阱点。阳光将积雪覆盖的山顶染成了金粉色,云彩也在映射下熠熠生辉,但是她和约瑟夫无暇欣赏这引人入胜的美景,只能粗略地看看。她检查了地面的情况,发现峡谷层周围有新的碎裂痕迹。

“他们好像还在此处活动。”这就证实了颈圈数据所反映的事实。他们拴住了马和骡,阿克塞拉蹲下身子,把之前设置的陷阱内的碎石清理干净。她疯狂地工作着,用小铁锹把石头击碎,约瑟夫把弹簧和陷阱连接,陷阱会把雪豹固定在这个地方。令她高兴的是这个洞足够大,于是她在陷阱上面铺一层塑料布,用来掩饰上面覆盖着一层沙土的金属器。他们检查了陷阱机关——一切正常。她最后设置了无线电广播发射机,一旦雪豹被困,它就会发出信号。

剧烈的体力活动令她心怦怦直跳,胸口起伏不停。没到一个小时,他们就设置好了陷阱,不过还要再快点。

“我们在斯文区(另一只雪豹活动的区域)设置下一个陷阱吧。”两个雄性领地紧挨着。

他们沿着悬崖向北走了一英里,一路沉默无言,在马背上吃了午饭,也没有休息。阿克塞拉嗓子很干,她尽力抑制着骚动的内心。在她身后,无形的子弹随时都会对她造成威胁,她感觉自己偏执而渺小。她挺直了腰板,奋勇向前。现在她别无选择,只有雪豹才是最重要的。

正午强烈的阳光和猛烈的大风灼伤着她的脸颊。

站在山麓有种迷失和被抛弃的感觉。他们一路前行,遇到的唯一活物就是艾灌丛和鸟儿。到下午六点,他们在营地周围已经绕圈走了二十英里,一共设置了八个陷阱。能做到这些已经是创纪录的成绩了,但还不能庆祝。因为他们还有两个陷阱没有布置好,而俩人早已精疲力尽了。他们走进一个十分狭窄且地势不高的峡谷。午后的太阳光融化了冰川,形成一条狭窄的小溪,水势湍急。她再一次强烈感觉到被别人窥探,胳膊上的汗毛直竖。她环顾了四周,僵在了那里。

一只长着灰色眼睛的凶猛雪豹像斯芬克斯那样蹲坐在他俩上方的悬崖上。阿克塞拉看到了他两只耳朵上的标签,认出了正是被他们取名为大力士的雪豹。这只雄性雪豹下颚沾满鲜血,守护着他身边的猎物——一只已经死了的捻角山羊。他是这片区域的王,重达一百二十磅的领袖级猫科动物。尽管雪豹不会主动攻击人类,但是陷入绝境的它们也极具攻击性。

阿克塞拉的马喘着粗气,在一侧焦躁不安。“继续。”她驱赶马儿,一边看着雪豹敏锐的眼睛,一边对约瑟夫说。

“如果他看到我们布置陷阱,他是不会自投罗网的。”约瑟夫坚持说道。

他们俩绕了一圈。她把牦牛牵到了她的母马旁边,从背包里拿出麻醉枪。她在枪里装了一支镇静剂,腿蹭了蹭马的颈部,然后从马上跳了下来。

“他没被困在陷阱里之前你不能麻醉他。”约瑟夫抓住她的手臂。“阿克塞拉,如果组织发现,你会被立马解雇的。”

她挣开他的手。“他现在就在这儿。如果等下次再见到他——如果我们还能再见到的话——他可能已经被偷猎者扒皮了。”她的声音在颤抖,她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太过情绪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在还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屁孩时曾被埋在一堆废墟下,那时她便懂了这个道理。“我会保证你的博士身份不会受到威胁。你不会因我的行为负任何责任。”她忍住没说脏话,咬紧牙关,感觉好像眼泪要流出来。“就算他们把我解雇了,那能如何?我会给你找一个新的导师,更好的。”即便她知道这份工作是她生命中唯一最看重的事情。

“没有比你更好的导师了。”约瑟夫咬着牙说,“我不担心我的博士学位。”

“嗯,这样就对了。”她扫视了一下西边的海岸线。“太阳要落山了,我们得快点儿。”她开始向上爬去超过那只大猫。“用绳子捆住它们,然后准备用毯子和解毒剂追捕它们。”雪豹被吓到的时候就会向高处爬,但是她需要大力士下来,离悬崖峭壁远一点儿。

她迅速地接近了这只雪豹。它没有动,看了一眼约瑟夫,认为他更具威胁,会抵御他的袭击。她瞄准目标但有些犹豫,因为她知道这么做违反了当时自己提出的协议,但是眼下已别无他法了。

要是她解开颈圈,结果发现只是短期的数据失效怎么办?那她就全都搞砸了。

安吉今天出去找希巴的颈圈了,但是阿克塞拉并没有收到他的任何消息,而且她现在也没有时间给他打电话。要是他们关于偷猎者的猜测都是错的呢?

那如果他们是对的呢?为了这只雪豹冒险真的值得吗?

该死。

她摆脱所有这些猜测臆想,集中精力瞄准,呼了口气。然后扣动了扳机。麻醉剂正射中大力士的翼侧,他摇了摇身子,朝着阿克塞拉发出愤怒的嘶鸣声。她站着挥舞着高举的步枪,让自己看起来高大,令人恐怖。糟糕,恐怖无法形容她此时的感觉。这只大猫张开上唇,露出了锐利的牙齿,然后上前迈了一步。她在他背后大吼,而他却转了回去,一跃跳到了悬崖边上。

阿克塞拉顺着岩石攀爬,过程中滑滑停停,她努力高举她的步枪,以防把枪刮坏。她跳上峡谷层,转过拐角,找到了大猫和约瑟夫正在怒视着对方。她已经挡住了大猫逃跑的路线。大猫一动不动。马嗅到捕猎者的气味,它们静脉凸起,眼睛转来转去,不停地踩踏着地面。很快,她又装了一支镇定剂。

“快点,”约瑟夫趁大猫朝他走近一步时,侧滚到了一边。

正待雪豹蓄势一跃之时,她射中了大力士。枪声在峡谷中回荡,大力士开始站不稳了。

过了一会,它才完全被镇静剂麻醉。她拿出了一张睡袋给它盖上,因为麻醉剂会使它的心率降低,从而导致体温降低,太阳落山之后尤为严重。阿克塞拉小心包裹着它,约瑟夫则取下颈圈,期间花费了几秒钟的时间。她摸了摸它那光鲜的浓密毛发,感受到它的脉动和体温。他们现在应该采集样本、量体重再做一些测试分析,但是只有等到她确认所有的动物都安然无事,她才会有心情做这些。

“把马牵到峡谷外面吧,然后给雪豹打一针解毒剂。”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们也要回营地了。

约瑟夫蹲坐在他的脚后跟休息。他皱着眉头,一脸忧虑地说,“我不喜欢这样。”

他不是指数据丢失的事情。

无论她深呼吸多少次,也无法平复内心的烦乱与不安。“我也不喜欢。”喉咙像是被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自从丈夫死后,她就一直没有哭过,十多年过去了,此刻的她也不会轻易落泪。无视掉突如其来的郁闷心情,她帮约瑟夫一起把马牵走。她退后,看着世界上最美的一种生灵慢慢苏醒,迎接更好的生活。

***

乔纳森·博伊尔坐在首相办公室外边,无心在意腋下渗出的汗水。此刻唐宁街10号的气氛可谓剑拔弩张。室外的温度创下了五月来的新高,不过如果连窗户都没有的话,就不要奢望微风带来的凉气了。英国人民的新领袖似乎并不懂得通风换气。

门开了,他与美国驻英国圣詹姆斯法院大使富兰克林·德恩的目光相遇,眼睛瞬间瞪得老大。尽管有姻亲关系,富兰克林还是沉默地走过乔纳森跟前,而乔纳森也一言不发表示厌恶。即便天气酷热难耐,对方的态度依然很冰冷。任何事情都不会令他动摇。谁知道呢?不过乔纳森已经试过了。

首相的秘书就站在门口,一脸不耐烦的样子,用如同爪子一样的手招待宾客入场。真像只骨瘦如柴的老蝙蝠。乔纳森从那张豪华的深紫红色的座椅上拿起他的夹克和公文包,入场去迎接新首相。

“首相先生,百忙之中愿意见我,真是非常荣幸。”他伸出手对首相说。

“乔纳森,我们都已经认识很久了,就省去那些繁文缛节吧。”大卫·奥沃斯握着他的手,力道用得很大,像做重量训练一样,直到将他按到那把精装椅上。“我没有太多时间。”他看了看手表,说道,“但是我猜你之所以出现在这儿是因为德米特里·沃尔科夫多年之后又露面的传言吧?”

乔纳森双手交叠。多年前他就养成了这个习惯,摆出这种女气的姿势为他增彩不少。尽管他有妻子和孩子,但人们都觉得他是同性恋,他也乐意将错就错,将这种误解当成他的优势。女人们似乎很喜欢这一点。也许这样会让她们更有安全感。

“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尽管这个人确实想要炸毁在萨那的英国大使馆,而且当时我也在里面,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这是私人恩怨。”

壁炉台上的钟滴答作响。曾经有多少任首相聆听它的报时呢?他知道的至少有三任。

“我怀疑在也门的时候,你就是他的目标。”首相扬起嘴角,温柔地笑出声。

这个人彻底暴露了他对世界间谍和反间谍活动知之甚少。乔纳森象征性地耸了耸肩,示意他明白了。而他这个经典的动作可以看出他十分擅长保守秘密。

“绝对不是。”他想躲开这个话题。“我的分量可引不来杀身之祸。”那枚炸弹吓坏了他。他没有预料会发生这种情况。而且那次已经是俄国人第二次占了上风。“但我不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他们以为那个男人又出现了。他应该已经死了……”来这儿询问信息,对此话题还这么感兴趣会有很大风险,不过这都是间谍玩的老把戏。

“他可能已经死了,”奥沃斯屈尊俯就地笑了笑。“只是传言有人在巴基斯坦见过他。不管怎么样,我会让人查一下。”

“派谁?”乔纳森目光锐利地看着他。

“士兵。”首相坦白地说。

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乔纳森咬着下唇,摆出有些疑惑的姿态。毕竟他这个老臣差点在任职期间被炸飞。“你觉得他们能找到他的踪迹?我们都觉得他已经死了快十年了。而且他对那些山区了如指掌,正如您将政治玩弄于股掌之间一样……”

他可真是个阿谀奉承的小混蛋,不过这招屡试不爽。

“我指派了英国空降特勤队。”大卫生硬的神情也无法掩饰他内心的民族自豪感。乔纳森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好像世界上只有英国才有特种部队似的。“如果他还活着,他们一定会找到他。”

“那当然。”乔纳森又点了点头,收拾他的东西准备离开。“你的父亲看到你的成就会感到无比骄傲的,大卫。非常骄傲。”

“你是这么认为的?”年轻人灵机一动。

“我是这么理解的。”孤儿都渴望提起自己的父母。这一点他有亲身体会。“我和你父亲以前远赴边远山区执行任务,时常坐在小屋里聊天,我们经常提到你和你的母亲。你从未辜负他的期许。”

“我对他没有任何印象。”他的口气中带有留恋的意味。

“相信我,”乔纳森笑着说,“他很骄傲。”他推开一只手,“你一定很忙吧,和我这样无用的老家伙闲聊实在是浪费时间。”

大卫·奥沃斯探过身去。“我听说你终于在外交部卸任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乔纳森嘴角上扬地笑了笑。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但是他的头脑和身体比托莱多钢铁还要坚韧。他没准备好退休,也从未想过要退休。

“你不打算打打高尔夫或者玩玩九宫格游戏吗?”

他颤抖着说道:“我宁愿醉死在廉价的法国葡萄酒里。”

首相怜悯地盯着乔纳森,这令乔纳森厌恶不已——好像首相有权为他感到悲伤。但是乔纳森的时代几近结束,他也不妨习惯这种想法。他这把老骨头正被一些迫不及待的年轻人排挤出局,而事实上他只需轻轻动动小指就能把他们使唤得团团转。

他叹了口气,强颜欢笑。除了时刻高度警觉以及保持人脉之外,他无事可做。也许他可以去看看大卫的母亲。近些年他偶尔会去抚慰这个寡妇。不过她的生活穷困潦倒,他很快就厌倦了。也许现在是时候叙叙旧了。

“其实……”

乔纳森突然语塞了。

大卫·奥沃斯站了起来,踱步到窗前,望向窗外的花园。“我确实要和你说点儿事儿,你可以考虑考虑。咨询委员会有一个职位。”

乔纳森激动得眉毛上扬,但却没有说话。他再也不用和国民健康保险制度改革或是抚恤金制度打交道了,甚至连祖国(俄罗斯)母亲都可以抛之脑后。“负责什么事情?”

首相皱着眉头,“在奥尔德马斯顿村监管武器。这份工作需要顶级的安全许可。”深棕色的眼睛闪闪发光。“你有兴趣吗?”

乔纳森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终于他开口说话了。

“首相大人,您说让我去?”他激动得在内心挥了几下拳头。他终于又回到了这场游戏中。他们握了握手,尽管他内心狂喜、热血沸腾,但手却是冰凉的。“乐意为祖国效犬马之劳。”

注释:

[1]俄语,Kapitán

[2]俄语,Ny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