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约36小时前,邓普西和巴克斯特爬进了一个山洞中,在山上可以俯瞰布满沙砾的荒芜的山谷。待到时间的概念都开始变得模糊,他们依然驻守在此。邓普西俯卧在睡袋上放哨。观察所的入口很好地隐藏在散乱的灌木丛后,他和巴克斯特清掉附近的蜘蛛和蝎子,扎营前又检查了一下是否有蛇。他们必须警觉不必要的野外生物,因为没人想被医疗运输机接走。而且他们还可以补充动物蛋白。

塔兹和卡伦驻扎在这座山的南侧,两人可以享受初升阳光温暖的抚摸,而邓普西和巴克斯特只能像两尊雕塑般在背阴面冻着。第一天晚间锁定的两人昨天消失了一整天,直到昨晚夜幕降临才回来。邓普西还不清楚他们的动机。

他们在营地甩掉的男人看起来是本地人。他的背上轻巧地挂着一支AK-47,在这个荒芜的乡下,与来往的多数人无异。昨天,他骑着一辆轻型摩托车去了临近的几座山头。邓普西尾随了一小段距离,不过这个人一小时之内就回来了。

邓普西俯视山脚下三顶类似马戏团帐篷的圆顶帐篷。几匹马和一头牦牛圈养在附近的围栏里。围栏旁边,停着那辆摩托车和一辆老式俄罗斯厢式货车。

你们是谁?在做什么?可以站在我们一边吗?

他联系了总部,想要追查更多信息,但至今为止没有实质性进展。当地的网络信号一直断断续续。因为大雪封山,冬季没人管理,而且低温条件下设备也无法运行。阿富汗的这个地区虽然腹背(塔吉克斯坦、中国和巴基斯塔)受敌,却出奇地宁静平和。巴达赫尚省北部的大部分地区坐落在国家西部,是穆斯林游击队北方联盟的大本营,他们已与苏维埃和塔利班战斗了十几年。这个地区极少见到西方人,却并非人迹罕至:非政府组织和慈善机构有分支运营。夏季来临,还会有游客观光。不过这个山谷也颇受军火走私犯和毒品走私犯的青睐。

你们到底是谁?是敌是友?

身下的山石坚硬无比,硌得他腿疼,就像是被相扑摔跤选手重击在后背的肌肉上。那些凭一时冲动加入特种部队的士兵该试一下长期保持这种姿势,简直无聊透顶,而且比冰上攀登更需要耐力。或许他的年龄已经承受不住长时间保持这种扯淡的姿势了。他已经39岁了,算是团里年龄比较大的士兵,在军队服役22年,是服役时间最长的人。但他从不后悔。他不知道从英国空降特勤队退役后还能干些什么,也不愿想太多。

变老很残酷,但成长在北爱尔兰民族冲突下的人生同样残酷。

北爱尔兰民族冲突。

哈。就好像冲突不过是几个男孩相互扔石头。但那是战争。血腥、残酷的战斗,被民族主义热情冲昏头脑的冷血杀手,毫无人性地相互厮杀,街上无辜群众血流成河。不论是恐怖分子还是英国政府都不会关心交火过程中死伤了多少平民百姓。邓普西看透了虚伪的假象。他参军去伤害自己的家人。甚至可能杀死他们。他加入了最痛恨的英军兵团——空降部队——立志成为世界上(当然是北爱尔兰)最令人惧怕的军人之一。经过激烈的选拔,他成为了英国空降特勤队的一名普通士兵,毫无疑问这与他家人的价值观相悖。

他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他的人生将是正直而光荣的,作为北爱尔兰最臭名昭著的炸弹制造商的小儿子,他的人生规划远远超过了他所幻想过的一切。

回忆翻篇。里面沉淀了许久之前过多的悲痛。木已成舟。现在兵团就是他的家,消灭坏人、保护无辜者就是他的使命。

邓普西瞥了一眼巴克斯特,后者结束清晨的盯梢任务后就萎靡不振。他开启高性能日夜两用望远镜观察营地,寻找那些人的线索。除了他们昨天携带的基本型步枪和那支极为寻常的老式AK-47,他一无所获。在最大的圆顶帐篷旁边,安装着一个太阳能电池板,因此他怀疑他们有一部卫星电话——没有才怪。他还看到了手提无线电话,还有某种不认识的手动接收器。

一个帐篷的门帘被掀开,昨天早上骑车离开的高挑瘦削的男孩又出现了,他搬着两只盛满沸水的水桶,跨步走向一处被窗帘隔开的地方,那里一定是个简陋的盥洗室。邓普西一度感觉颇为嫉妒,因为他浑身上下满是污垢,痒得不行。虽然会感到寒冷,但享有片刻的清爽也是值得的。

从这个高度俯视,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隔间。他回头看那些圆顶帐篷,眼角瞄到男子正脱下帽子和衬衫。邓普西将视线转回,他突然浑身一僵,热流迅速传遍了全身。

那人裸露的肌肤足以证明他不是男人。褐色长发,泛着红木的色泽,垂直披散在她的背上。她拿起肥皂,转脸正对着邓普西的方向,小巧的乳峰上高耸着粉色的凸起,在冷风中微颤,抖动着像在问好。

眼前春光无限。

他不该看。

她将浴巾浸入一个水桶,开始沐浴。水流顺着她的肌肤滑落,她的身体在旭日的柔光中闪闪发亮。她冲洗秀发,看得他口干舌燥。她身上未藏有任何武器——显而易见,精瘦健美的身形亦逃不过一个老手的双眼。

他的体内热血贲张。她简单的沐浴完毕,邓普西总算拉回了视线,接下来的几分钟都不得不忍受着折磨。

他必须拿出最大的毅力忍耐到底。

她看起来不像本地人。肌肤白如乳脂,焕发着健康滋润的光泽,本地人是不曾有的。视野所及,他看到她伸手去拿毛巾,这时耳机响了。

圣母玛利亚,圣母玛利亚。他还以为指挥官发现了他在打飞机。

“除了几只山羊未发现异常,完毕。”卡伦通过专门电台汇报说。

邓普西按下手腕处的按钮,发现巴克斯特仍未睡醒,便开始回味早间欢愉。“目标在营地四周活动,女性。完毕。”

她快速穿好牛仔裤,宽松的T恤,绿色的羊毛衫和防弹背心,衣服很好地掩饰了她的身形——真是太可惜了。她的脸型呈锥子型,棱角不甚分明。把她当成女孩子看待,会觉得很漂亮,若以男孩的标准来看,则不然。她用毛巾擦干头发,扭过头冲着邓普西的方向看。别诱惑我!透过他们藏身的灌木蒿,她紧紧地盯着,邓普西镇定自若。她倒出靴子里的异物然后穿上——聪明的女孩——拿起邓普西未曾识别的手动装置,跳上了轻型摩托车。

脚蹬踏板发动,引擎发出的噪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她径直开向营地后面的小路,直线向他们所在的方向驶来。

“真是见鬼了。”

邓普西依然镇定自若,眼珠四处巡视,搜索任何可能暴露的痕迹。但毫无发现。他穿着长靴的脚轻推了下巴克斯特,因为如果她太过接近藏身处,那他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苏格兰人的打鼾声。

她发现他们了吗?

他觉得不可能,绝无可能。他们俯卧在被岩石和灌木遮蔽的土地上,尽管她离得越来越近了,但他依然保持冷静。他屏住呼吸,感觉身旁的巴克斯特很紧张。她继而向右转向,开向山脊顶部。

她在做什么?要去哪儿?他按下手腕上的按钮。“目标移向我们之间的山脊。你能否看到她要做什么,完毕。”他低声说。

“看不到。完毕。”

红发男人走出中心帐篷,转向他们,用一只手掌遮住眼睛。邓普西拿起望远镜。那个家伙高大壮实,下巴多肉,冰蓝色的眼睛,容貌类似斯堪的纳维亚人。小鲜肉可不是他们的目标。

情人?那个女人的丈夫?她的农奴?仆人?还是奴隶?

他拍了几张照片——他本该拍几张那个女人的照片,可当时小脑被诱人的画面支配了,所以忘记了。

“她在检查某种无线电接收器。虽然看不真切但似乎不是军用设备。她好像朝你们的方向折返了,”卡伦窃喜道,“她其实是个丫头而不是个小伙子,你会发觉她蛮漂亮的。”

邓普西翻了个白眼。克雷格·卡伦很受女性欢迎,他从不会错过任何一次调情的机会。即使是在瓦罕走廊,邓普西也能嗅到他一直在算计勾引到那个女人的几率。摩托车的引擎声在岩石地上愈发放大,在她到达山脊顶峰之后变得更大,她猛冲向营地方向的小径,尾波扬起一路尘埃。他多少能猜出这些人的身份了,不过待一切证实之前,也只能假设他们是敌人。说来惭愧,他不仅十分期待借用一下那个临时浴室,身体也极度渴望着与女子分享淋浴时光。

她停下车,邓普西用望远镜观察她的表情。她抿着嘴唇,现出坚毅的弧线,眯着眼睛,目露凶光。心情不好。那个本地男子紧握着双手从外面回来,看起来痛苦而不安。她怒气冲冲地走过两个男人进了帐篷,红发大个子跟着她,肩膀下垂。肢体语言是真实可信的。她是这支平民游击队的首领,不论她刚刚说了什么,结果都无疑如晴天霹雳。

***

“一个陷阱已经触发。”阿克塞拉大步走进帐篷检查卫星数据下载。她要知道每一只带项圈的大猫的具体位置。“有什么发现吗?”

在卫星范围内,装置每小时传输一次定位数据。一旦收回丢失的项圈设备,其他的GPS(全球定位系统)坐标则储存就绪等待下载——理论上讲,也就是部署完毕后的两年。安吉昨天找到了希巴的项圈,未发现雪豹,阿克塞拉很确定周围出现了偷猎者。一个肥头大耳的凶残的偷猎者,利用她系上的遥感勘测设备偷猎动物。

他们必须小心翼翼地展开行动。这是个政治生态噩梦。

她敲击着键盘。真想徒手撕碎这个混蛋的心脏,踩烂他的手指,让他这辈子也拿不起枪。

约瑟夫拿过补给包,将麻醉枪抵在胸前,“哪个陷阱?”他边问边看着她飞快地往电脑里输入指令。

“第三区。我们昨天设置的第一个。”她深爱着大猫们高雅的风姿,从它们身上找到了生存的意义。现在有人想将它们从她身边抢走,就像多年前一个土炸弹夺走她的丈夫那样。她甚至自负地以为这是上天对她的惩罚,不过只有人类才热衷复仇,上帝不会。

她擦掉脸颊上的灰尘。虽然早上清洗过了,但还是觉得又脏又热。她愈发的紧张。理论上讲,陷阱可以跟项圈起到同样的作用,所以他们要尽快行动。如果偷猎者从某个陷阱中抓到一只雪豹,她会追他到天涯海角,把公正和法律统统丢掉,将那人钉死在十字架上。你无法用重罚或牢狱换回一只雪豹的性命,也不可能用一件昂贵的皮裘换回一个种族的复兴。

她离开电脑,拿起水壶。“斯文的信号离陷阱最近。咱们去那边看看,别让那个混蛋抢了先。”

“咱俩乘一辆机车?”

“这倒是个问题。”阿克塞拉走到外面,跨上轻型摩托车发动它。承受约瑟夫的体重的确有点困难。她稍微调整平衡,“抓紧。”她大喊一声,随即开启油门。

车速比想象中的要慢,石子路凹凸不平。她提醒自己,不论是谁在猎杀动物,此刻定在骑马前行或徒步前行,但机车总是更快些。“宝贝儿,加把劲儿。”她催了催身下的雅马哈。

他们疾驶过茂密的灌木丛,越过淌满春日融冰的浅河。他们在页岩石上斜行,约瑟夫将穿着长靴的脚放下,用以平衡机车。他们爬上最后一座山脊,进入到设有陷阱的峡谷,她的心怦怦直跳。项圈可以确保方圆5米内的精确度,所以尽管信号显示斯文就在附近,也无法证明他确实掉入了陷阱。也许只是抓住了一只捻角山羊或是一头狼,而斯文在附近闲逛伺机不劳而获一顿美餐。若真如此,那她不想惊扰这只雪豹。约瑟夫用丹麦语小声低语。

她在溪谷的入口熄灭引擎,等约瑟夫下车,然后才放低支架下车。他们谨慎缓慢前行,不安地环顾周围的动静,沿着崎岖小路走。讨厌的嘶嘶声提醒他们后退,直到看到眼前的景象。

宽慰感像一记绵绵拳在她的腹腔中化开了。

“斯文,”她小声呼喊。斯文以约瑟夫已故父亲的名字命名,是他们捕获并戴上项圈的第一只雪豹。它不像参孙那样具有侵略性或攻击性,他很健美,爪子和牙齿也十分健康。

约瑟夫准备好麻醉枪,移步向前瞄准大猫。除了用力甩了甩它那奇长的尾巴,斯文看似听天由命了。约瑟夫击中了他的臀部,几分钟内大猫彻底昏迷了。

阿克塞拉大步向前,用睡袋盖住斯文,给他保暖,而约瑟夫则负责查看项圈。她将大猫的一只前爪从陷阱中取出,检查是否受伤,不过一切安好。另一只大爪子则缺了一个脚趾——他可能掉进过一个捕狼陷阱。然而很遗憾的是作为世界上濒危物种之一,有比缺失一个脚趾更值得担心的事。约瑟夫摘下项圈,阿克塞拉则准备解药让大猫苏醒。她正要往它的侧腹注射,却听到接连两声枪响划破苍穹。

空中传来的枪响要将她的心肺震裂了。内心的悲痛似一股冲击波触动着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肤。她过了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忍住愤怒,然后将针刺进斯文松弛的侧腹。他们退后,等待它慢慢苏醒。

“他可能射偏了。”约瑟夫的声音粗哑。

她盯着蔚蓝的天空,咒骂着。

斯文缓慢而吃力地爬起来,蹒跚地转了一圈。

“跑!”她大叫。“快跑,快跑!”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大猫转过身来冲她低吼,之后跳跃着离开。她小心潜过去,重新设置陷阱,因为戈兰也在这个山谷活动,而斯文在接下来的几天一定会警觉地避开此地。

该死。她的手掌抵着前额。约瑟夫靠近她,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胛正中。一想到她最爱的一种动物可能灭绝或即将灭绝,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她就感觉再多的安抚也于事无补。

她起身俯视山谷,南面兴都库什山脉参差不齐的山峰将他们重重包围。阿富汗被战争所困,即使他们可以将信息顺利传达至驻扎在喀布尔的接应人手中,官方也会将人民矛盾作为首要考虑因素,而雪豹的处境只能排到第二。

任务的罪恶感逐渐侵入她的骨髓,直至将她全部吞噬。人类为何如此无情?他们凭什么决定牺牲雪豹这种濒危珍贵的物种来换取贪得无厌的人类的性命?她不明白,也永远不会明白。

她必须立刻动身,否则雪豹们或许将在这周末被赶尽杀绝。这是与时间的赛跑,而她不了解自己的对手也不知如何阻止他们。她气得浑身发抖,连骨头都不停震颤。

她将接收器放在地上,检查另一个陷阱的使用频率。大本营地势过低,信号难以捕捉,但此处海拔高了不少。如果另一个陷阱出现了状况,那此时决不能返回营地。所有的信号声都是缓慢而顺畅,表明陷阱里空无一物。

“咱们回营地吧。”

约瑟夫点头同意。

“之后我去看看能否定位营地南部的大猫们。”就是刚才发生枪响的方向。

他黝黑的肌肤变得苍白。“我们一起——”

“不行。”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山峦的全景,想要冒险一搏。“我们其中一人要留在大本营,以防有陷阱出现状况。安吉必须照看好小崽子们。”

约瑟夫的蓝眼睛露出抗拒的神色。“太危险了。”

“我会小心的。”某个混蛋朝她心爱的动物们胡乱射击,她怎能坐视不理。

约瑟夫抓住她的胳膊用力摇晃,指尖嵌进她的肉里。

“太危险了。”他语气坚决地重申。

她挣脱他紧握的双手,盯着他说,“我别无选择。”

“我们可以对陷阱实施监控,等待基金会支援。”

“这个国家被封锁了,约瑟夫。几周后才会有人入境。”她紧握双拳,想要狠狠地击打什么东西。“我不能等了。你有能力自我减压,而这正是我想要你做的。”对偷猎者的愤怒灼烧着她的喉咙,令她怒火中烧。

约瑟夫挺直腰板想要争辩。

“万一他再射击呢?”她的声音撕碎了清晨的宁静。她抓起一颗石子,狠狠扔向了峡谷壁。

“万一他仍在原地呢,会不会剥了战利品的皮?”他蓝色的眼中闪烁着厌恶的神色,怒火使它们更加深邃。“你觉得那种男人会对像你这样的女人做什么?”

她体内积蓄的怒火无处发泄。“无所谓!”一想到这些无辜的生灵受到伤害,她的心都要碎了。“发现敌人我不会冒进。”撒谎,撒谎,鼻子长长[1]。“我会追踪项圈。我们派安吉下山进村,雇人帮我们搜寻。”

他低声咒骂着。

她跨上机车。

他的手指触到她的胳膊。“阿克塞拉,别去冒险。”这样的温柔让她有些难以承受。

“傍晚前我会回来。”

“若没回来呢?”他的手垂落下来。

“我会信守承诺,”她婉转答道,不让他胡思乱想。“拯救一种濒危物种。”

***

德米特里·沃尔科夫跪在光秃秃的地上,将小刀嵌入追踪线圈上的安全设备,把它撬裂。他把项圈扔到一边,翻滚雪豹让它仰面朝上,将紧贴在健美肌肉上的华丽毛皮抽剥下来。他用钩状刀片的尖端在毛皮上划了一个洞,小心翼翼地将锋利的刀刃向下划入雪豹依旧温暖的腹部。他避免割伤内脏,很有耐心地移出肠子和胃,然后扔进一辆乳白色的破车中,以免弄脏珍视的毛皮。

利用手指和刀片,他小心谨慎地将皮肉分离,露出下面盘根错节的深粉色纤维。尾巴、四肢和头部的剥离工作稍费时间。它的脚掌厚重而柔软,触感有如天鹅绒般丝滑,让他回忆起小时候奶奶家的窗帘。他遗憾地按了按它们,却从未想过它们的主人曾是眼前的动物。

射杀这头野兽15分钟后,他继续赶路。他徒步攀爬,拍开成堆的积雪,无视膝盖的疼痛。他抹掉手腕内侧一条血污,不耐烦地卷起毛皮塞进毯子里,然后系在牦牛背上。

在新疆,有人愿以几万美元每只的价格买下它们。越稀有,毛皮越值钱。换来的钱可以用作支付他的孙子移植手术所用的医疗费,只待他带家人尽快离开俄罗斯。尽管已经疲惫不堪急需休息,一种危机感和紧迫感提醒他继续前行。他毁掉丢弃的项圈,咒骂着抓起来走向最近的悬崖边缘,将它扔了下去。白痴。如果行事大意,他可能会聪明反被聪明误,暴露了自己。

德米特里颈后的汗毛直竖。

他熟练地越过后背把枪上膛,这么多年过去了,恰如其分的承重感又回来了。他一边喘息一边看向狭窄的走廊,口中呼出的雾气升向空中。在并排的两座高山中岔出一条小道。自从那位中国领袖封锁了通往中国的东部走廊,古老的丝绸之路就沦落成一条贫瘠的荒地。

30年前,他本该死在这片群山中,然而命运眷顾于他。他意识到残酷命运的交织指引他最终重回这座山谷。他只想祈祷自己足够聪明和幸运,从而解救他唯一真正在乎的人。他急匆匆回到猎捕到的雪豹身边。时间紧迫。剥皮还算容易,去骨可就麻烦多了。

***

邓普西并不喜欢所见之事。那天清晨类似疯狂的麦克斯和西娜的一男一女骠骑摩托车之后,他们就转移了观察所。此时他和巴克斯特正藏身于西南部的一处小洞穴,那里适合隐蔽,距离上山的老路更远,之前驻扎在山上的战士似乎每小时都要换一次驻地。

山下,那名女子正给灰色的骟马配鞍,打包她的鞍囊,很明显之前跟红发的大个子和小个子本地人吵过嘴。她抿着双唇,显然没被说动,而且某些迹象表明,若是能听到对话内容,邓普西会跟那两名男子站在一边。

她穿上变装衣,将褐色长发藏在一顶羊毛帽下。她身材高挑,因此远远看去会以为她是男人——除非你看到了她的裸体。但即便是厚重的羊皮短上衣和帆布裤也没法掩盖头发的细卷或是那难以忽视的小巧的骨骼。她跨上马,转了一圈,随后策马向南,奔向早上枪声响起的方向。

声音听起来像高性能猎枪,据说他们的目标在巴基斯坦买过这种武器。只需一个突破口,他们接下来便能猎杀这个混蛋,让他屁股开花。

不过此时那个女子去找猎手了。该死。

塔兹和卡伦已停止搜索枪声的来源,不过考虑到当地陡峭的地形,别说是来自方圆15英里的地方,即使范围更小,他怀疑仍很难追寻。纵使发现了,也不能说明猎手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尽管直觉告诉他那人就是。很遗憾,英军不只需要直觉。他们想要布告上那个鲜活的恐怖分子。

他检查了一下腰上挂的装备以及口袋里的工具,然后拿起背包。

“我们去哪儿?”巴克斯特边问边拿起自己的背包。

“我要跟踪那个女人。你盯着营地。”

“胡扯。”巴克斯特苦笑。“兴奋感会杀了我的。”他回到战壕。“她配备了一支枪。”

邓普西轻触他的卡宾枪。“我的火力更猛。”他开始感觉到自己大概已经猜到这些人的身份了,或者至少了解他们来这儿的目的。他溜出观察所,顺着山丘的后方前行。他仍能看到她的马奔驰而过扬起的灰尘,于是追随而去。

“别熬夜等我。几小时内我应该就能回来。”他在话筒另一侧说道。耳麦的传播范围有限,因而塔兹的回应让他有些意外。

“随机应变。”

明白。“看到什么东西没?”他问队友。

“连只老鼠都没有。”

“擦亮眼睛,孩子们。我感觉目标就在附近。尽快结束任务打道回府。”

“上帝保佑,一切顺利。”卡伦低吟。

邓普西在石子地上轻巧快速地移动着。小草开始冒出第一批嫩芽,在灌木丛中不断壮大,迫不及待地迎接阿尔卑斯山清新的夏季。蔚蓝的天空中万里无云,山峰高耸,像要撕裂苍穹。毫无异动。世间有种诡异的静谧,仿佛将眼睛或耳朵紧贴在石头上才能感知。

邓普西紧追不舍,在山脊对面如影随形。她那马蹄扬起的浮尘令他足以看清她前进的方向。

她要去见他们的猎物吗?她认识那个俄罗斯人吗?是她的队友吗?还是说这完全是一次毫无关联的探索旅行?一想到女子会将他直接引到目标附近,他便加快了速度,同时提高了警觉。她转向一处光秃秃的山坡,邓普西一直等到她离开了视线范围,才转向去了那边。来到山顶,他找到一块空地,可以顺势爬上去且不会映出自己的身影。他滑到一个岩石后面,屏住呼吸。这种海拔高度,气温变得很低,但是明媚的阳光和厚重的衣物已让他微微出汗——这可不妙。浑身湿漉漉的。

她并不打算藏身匿迹,如此邓普西便更加谨慎。她似乎并不介意猎手会发现她。她正看着手中的某样东西。他拿起望远镜,设置好GPS以及无线接收器。

地上仍有积雪。日夜更替,大片的积雪冻融循环。她下马,将它拴在一棵看似枯死的灌木蒿上。邓普西逐渐迫近,保持在她的视线之外。她拿出手动接收器,他听到了微弱的哔哔声,她之后装上一根天线,擎着它,就像试图给老电视机拍照的人。

她在追踪信号。

她猛地抬起头离开,消失在一片干涸河床边的灌木丛中。邓普西靠近那匹马,它扬起鼻子晃了晃鬃毛。他快速翻找鞍囊。食物、水、笔记本、睡袋以及麻醉针。他取出麻醉针仔细检查。动物麻醉针。这完全吻合他推断出的对方的身份和职业。

身后石块的咔哒声让他身体一僵。该死。

注释:

[1]原文:Liar,liar pants on fire